第24章(1 / 3)

楊小翼大學畢業了,她被分配到革命曆史研究所。報到後,單位的人告訴她月初上班即可。這樣楊小翼有半個月的空閑時間。

她想去廣安看兒子。天安今年十一歲了,該讀四年級了。

每個假期,楊小翼都寫信給伍思岷,想去廣安看兒子,但伍思岷沒有回信。楊小翼想,伍思岷真是殘忍,他的懲罰要到什麼時候啊!不過楊小翼還是偷偷去看望了兒子,瞞著伍思岷在學校外和天安見上一麵。

這一次,楊小翼依舊先給伍思岷寫了信,讓她意外的是伍思岷回信了。他說,你來也好,兒子剛剛放暑假,過段日子他們要去山區學農,所以請速來。

楊小翼很高興伍思岷同意,這樣就用不著偷偷摸摸了。

楊小翼到了廣安,直奔伍家。天安早早在門口等著她,他們顯然已同兒子說起過她要來看他。兒子相貌沒有大變,除了眼睛像伍思岷,別的像她多一點,隻是個兒長高了一些。天安的性情好像有些變化,比前幾次見麵表現得要冷漠,前幾次雖然偷偷摸摸,但天安的高興是寫在臉上的,不知是不是長大了反而靦腆了。見到楊小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不認識她似的,沒叫她一聲,就轉身跑進了院子。

天安沒有把楊小翼到來的消息報告伍家,而是獨自站在院子裏。楊小翼從包裏掏出從北京帶來的餅幹和糖果,說,天安,你不識媽媽了嗎?天安,媽媽給你帶來的糖果,北京的糖果,你拿去吃吧。兒子的目光露出饞相,他迅速地從她的手上拿走了糖果。他把糖果放入嘴裏,臉上露甜蜜的表情。這種表情令楊小翼辛酸。

伍思岷不在。後來,伍伯伯的父親告訴她,伍思岷又結婚了,夫人是一個中學教師,伍思岷結婚後搬出去住了,住到縣革委會分配給他的公房裏。聽到這一消息,楊小翼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楊小翼想,這大概是伍思岷同意她來見兒子的原因,伍思岷終於放下了,平和了。

第二天,楊小翼帶天安去看望陳主任。這幾年,她一直和陳主任有通信聯係。陳主任非常細心,她怕廠裏見麵會勾起楊小翼不愉快的記憶,所以主動提出要來廣安見她。楊小翼沒有答應,陳主任對她有太多的恩情,怎麼能勞她跑到廣安來呢。

他們是坐公共汽車去的。路上,楊小翼問天安,爸爸有了新媽媽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天安沒說話,有些茫然。她又問,廣安人是不是很怕你爸爸?天安一下子興奮起來,眼睛閃閃發光。天安說,爸爸走在大街上,那些反革命分子都站在路邊向他鞠躬。

楊小翼在和天安的交流中發現兒子還是像過去一樣崇拜他父親。一直是這樣,在兒子眼裏伍思岷差不多是個英雄。

中午的時候,楊小翼到了廠裏。廠裏人見到她都非常熱情,好像壓根兒沒有批鬥她這件事似的。革命群眾都患有健忘症,這表明他們對某人的批鬥不是出於他們內心的是非,而僅僅是屈從於某種力量。

陳主任是那種付出不求回報的人,不過看得出來,楊小翼去看她,她很高興。她說,什麼也沒準備,家裏亂得很。楊小翼給她帶來了蜜餞海棠和杏脯兩種北京果脯,她來前去王府井買來的,是以前禦食園的老牌子,聽說是最好的果脯。楊小翼說,他們說是北京特產,我覺得一點也不好吃,你嚐嚐。然後,她們拉起了家常,各自說了別後遭遇。

那天晚上,楊小翼住在陳主任家,房間是陳主任的女兒曾經住過的,她和兒子睡同一張床。睡下不久,兒子突然說:

“爸爸的新老婆不好,她不是個好人。”

“你不許這樣說別人的壞話。”

“真的,媽媽。”

楊小翼想,天安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聽聽兒子的說法吧。兒子說:

“爸爸本來要把我帶過去同他們一起過的,但新媽媽不同意,爸爸也沒辦法。有一次,我去爸爸新家看爸爸,那天爸爸不在,新媽媽沒讓我進門。”

楊小翼聽了非常難過,她想,現在天安真的是一個父母雙全的孤兒了。

“爸爸知道這事嗎?”

“沒有,媽媽,我不敢告訴爸爸,怕爸爸生氣。”

聽兒子的口氣,伍思岷好像蠻遷就新媳婦的。楊小翼想,真是一物降一物,想當年伍思岷在她這裏是多麼霸道。

“媽媽,我想跟你去北京。”

楊小翼沒想到兒子有這個念頭,好像有人一下子把全世界最好的寶物送給了她,她一時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緊緊抱住兒子,把臉貼到他的臉上。

“媽媽,你在哭嗎?”

她心裏明白,要把孩子帶走是不可能的,伍家一定不會同意,但她還是打算試一試。她同伍伯母商量時,伍伯母惡狠狠地說,隻要我活著,你想都別想。話說到這份上了,楊小翼也隻好作罷。她想,慢慢來,以後總還是有機會的。

楊小翼在廣安待了十天。這期間,她和伍思岷匆忙見了一麵。他比過去白淨了,臉上已有官員的那種威嚴的深藏不露的氣質,他舉手投足也比過去放鬆從容了許多。她離開廣安時對兒子說,天安,現在你已識字了,以後要多給媽媽寫信,需要什麼盡管向媽媽要,媽媽給你買。兒子使勁點頭。

回到北京後,楊小翼就開始工作了。領導讓她跟一位老專家,先幫他找資料,然後進行歸類。楊小翼發現,原始資料比專家寫的論文要有意思的多。她讀過這位老專家的論文,在他研究的相關戰爭史中,資料的選擇和引用的背後隱藏著一種群體英雄主義的價值體係,從而使那場戰爭成為一場“覺悟”戰爭,所有人似乎隻有一種個性、一個目標。而楊小翼發現,這位專家舍棄不用的資料更有意思,那些資料裏更多具備個體的差異性,也更多人性內容。那些日子,楊小翼雖然沒有展開係統的研究,對自己的研究目標也不是太清楚,但她還是做了很多的筆記。

兒子真的給楊小翼寫來了信。他在信裏說,寄去的錢,他收到了,奶奶把錢存了起來,說給他以後娶老婆。他說,他才不要娶老婆呢,女人麻煩。他要把錢存起來,以後去參加夏令營。見兒子這麼懂事,楊小翼感到既快活又辛酸。楊小翼覺得一切都在變好,心裏麵蠻踏實的。

可就在這個時候,楊小翼接到了李叔叔的電報。電報說,母親病危,請速回。楊小翼一下子驚呆了。她想起上次回家,李叔叔說起母親曾經昏厥過去的事,因為他們都是醫生,她也沒放在心上,沒有太過問這件事,沒想到如今母親真的病危了。

楊小翼想,這次去恐怕得待上一段日子了。她向單位請了長假,收拾好行李,便去了永城。

楊小翼回到了永城。李叔叔來車站接她。她問,媽媽生了什麼病?李叔叔傷心地說,你母親得的是淋巴癌,目前住在家裏。聽到是這個病,楊小翼的心涼了半截,她從小在醫院裏長大,知道這個病目前沒辦法醫治。楊小翼問,媽媽情況如何?李叔叔說,你媽不肯化療,她知道這個病治不了,她不肯在死前,頭發全掉了,你媽媽愛美。楊小翼說,那怎麼辦?李叔叔說,我勸她不聽,你勸勸她,疾病還得治啊,哪怕隻有萬分之一希望。楊小翼點點頭。

楊小翼進入石庫門,家裏沒有一點兒聲息,到了母親房間門口,李叔叔停住了腳步,他說,你同媽媽好好談談。

楊小翼進去時,母親睡著了,母親的神色看上去很安詳,不像是在病魔的侵害之中。李叔叔替母親請了個護理嬤嬤,嬤嬤輕聲告訴她,母親剛剛睡著。楊小翼說,讓她睡吧。她在母親邊上坐下來,透過房間的窗口,楊小翼看到天井裏的海棠花盛開著,花蕾紅得觸目驚心,那寬大的葉子像手掌一樣捧著花蕾,顯得穩重而莊嚴,葉子上有幾隻帶彩色斑點的甲蟲。母親說,海棠花有很高的藥用價值。

一個小時後,母親醒來了,目光沉靜,她看到楊小翼,眼裏竟有一絲神秘的笑意。

“小翼,你回來了?”

“是的,媽,來一會了,剛才你睡著了。”

“噢,打這藥的緣故,一打就想睡覺。”

然後,她拉著楊小翼的手長久不放。楊小翼被她拉得心裏難受,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媽,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母親閉上了眼睛。一會兒,母親說:

“小翼,媽這輩子對不起你。”

楊小翼使勁搖頭:“媽,你別這麼說。”

後來,楊小翼回顧她和母親相處的日子,發現她和母親說的話從來沒有像那段日子那麼多,那麼密集。雖然,楊小翼知道母親關心她,但這麼多年來,母親總是沉默寡言,她的這種個性某種程度上成了橫貫在她們之間的障礙。然而在母親病重的那段日子,存在於母女之間的藩籬被徹底打破了,母女倆的談話非常深入。

楊小翼已經是一位母親了,作為母親的身份,她們能聊的話題其實蠻多的,隻是過去她們都小心翼翼,不敢去碰這個領域。因為在這個領域,楊小翼和母親都有一本糊塗賬。

楊小翼告訴母親,她半年前剛去過廣安,兒子都有一米五四了,已經像個小大人了。楊小翼談兒子的種種細節時,母親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