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毛澤東的去世,中國發生了一係列新的變化。一些過去的錯案得到了平反和改正。楊小翼一連得到兩個好消息:政府給外婆家落實了政策,原來被沒收的財產返還給了他們,這樣舅舅和外婆的生活有了顯著的改善;另一個是劉家的,劉伯伯的曆史問題終於昭雪,劉伯伯也官複原職。
楊小翼是清晨抵達上海的。她和天安坐的是晚上的列車。列車在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奔馳時,她想起童年時在上海輪上的情形。她和母親也總是晚上出發,第二天一早就到了上海十六浦碼頭。她很想同天安講講自己的童年時光,講一講外婆家明亮高大的西式宅院,講講她曾在外婆家見到過宋慶齡……這些事她從來沒和天安講過——過去她一直隱瞞著那一切,好像那是她的罪過。她想,在天安的腦子裏,外婆和舅舅一直是可憐的,他們住在一間擁擠的倉庫間裏,舅舅都六十多了,至今單身。楊小翼對自己這些年來無法幫助他們感到內疚。
楊小翼進入淮海路外婆家的弄堂。白楊樹得房舍同她記憶裏完全不一樣了。她記憶裏的白楊樹高大茂密,房舍一塵不染,但現在白楊樹看上去顯得十分平常,甚至有點低矮,那西式小樓也因年久失修,牆布滿了苔痕。奇怪的是上次楊小翼帶天安來看望外婆和舅舅時,沒注意到這些事物。
說是把房產返還給了他們,其實隻是返還了其中的幾間。舅舅告訴她,這房子的左邊已被居民占了,不太可能搬走了,讓他們搬走,他們又住到哪裏去呢?所以,那部分政府是用貨幣的方式補償的。返還給他們的這幾間,原來是街道占用著的。楊小翼認出那東邊靠窗的房間曾是外公的客房,外公總是在那裏接待各式各樣的客人。不過,那房間已今非昔比,當年,這房間裏都是紅木家具,現在,堆了一些雜物。外婆說,早想整理一下的,年歲大了,整不動了。外婆已八十多了,但看上去卻並不顯老,臉上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淡定。
他們見麵卻並沒有談起外公,也沒有談起母親。雖然在楊小翼的感覺裏,外公和母親時刻存在著,外公和母親就在那兒,在不遠處微笑地看著他們,為他們劫後餘生感到高興,可是楊小翼也沒有提起他們。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過去的事或多或少是悲傷的,留在心裏就夠了,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傍晚的時候,有一個姑娘敲開了他們的門。姑娘皮膚白皙,眼睛很大,像是會說話的樣子。她進來時滿臉笑容,隻是笑意裏有一種察顏觀色的神態。外婆見到姑娘一下子高興起來,外婆說:
“怎麼這陣子不過來玩啊,我天天盼著你來呢。”
姑娘帶了一隻火腿來,她笑道:“這陣子醫院挺忙的,聽說北京客人來了,我過來看看。”
舅舅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過去接過姑娘的火腿,說:“家裏吃的都已經買了,你幹嘛破費。”
姑娘說:“這是金華火腿,隻有上海才有,我是托了人才買到的,給客人嚐嚐鮮。”
姑娘把火腿遞給舅舅後,摸天安的頭,問:“有沒有去過南京路白相啊?”
天安有點不適應她的熱情,臉紅地走開了。
“他怕難為情,不太願意見生人。”楊小翼解釋。
那姑娘是個自來熟,她擺開架勢和楊小翼閑聊。姑娘說的都是上海市麵上新近發生的事。她告訴楊小翼,上海現在僑彙券最吃香了,有了僑彙券就可以買到國外貨,各種化妝品都有的,還有日本的收錄機……
“哪天我帶你們去看看。”
楊小翼微笑點頭。
姑娘走後,楊小翼問舅舅是怎麼和姑娘認識的?舅舅靦腆地告訴楊小翼,這姑娘是一個護士,不久前,他做了個小手術,住了半個月的醫院,是這姑娘照顧她的。楊小翼說,外婆好像挺喜歡這姑娘的。舅舅說,媽以為我要打一輩子光棍了,隻要領一個女人進來,她都高興。楊小翼說,這姑娘挺漂亮的,也能幹。舅舅聽了高興得像孩子似的,好像他得到了意外的獎償。
晚上,楊小翼問天安,舅舅那女朋友怎麼樣啊?天安說,舅舅都老頭了,怎麼還找這樣年輕的姑娘。楊小翼說,怎麼不能啊,上海人思想解放。天安說,我要是女人,才不嫁老頭。楊小翼說,你以後老了也喜歡小姑娘……你回答我,你覺得那姑娘怎樣?天安冷冷地說,不好,她不喜歡舅舅,是喜歡舅舅的錢。楊小翼像是被說中了心事,聽了一愣一愣的,不過嘴上說,小孩子,哪來這麼複雜的想法。
然而楊小翼的心裏麵還是高興的,終於有一個姑娘肯嫁給舅舅了,雖然這姑娘有點俗氣,但俗有什麼不好呢?過日子哪能不俗的?願舅舅苦盡甘來,幸福安康。
回永城那天下著雨。不過雨並不大,一陣一陣的,雨線稀疏。這是初夏常有的天氣。楊小翼記得小時候,遇到這種天氣,她就喜歡不帶雨具,在雨絲中穿行,好像那稀疏的雨線是一個迷宮。
米豔豔來車站接楊小翼。米豔豔像是變了一個人,自我感覺明顯好於過去,身上有了一種大大咧咧的傲視群雄的氣質,這種氣味楊小翼過去在尹南方身上見到過。楊小翼想,畢竟是地委書記的媳婦,有點兒變化也是自然的。
一路上,米豔豔一直在同她談劉世軍。米豔豔說,劉伯伯官複原職後,很多人拍劉伯伯的馬屁,要把劉世軍從礁島弄回來,但劉伯伯拒絕了。
“不但爸爸拒絕,世軍也拒絕,他好像鐵了心想在礁島待下去。”
楊小翼聽了很心痛。這家夥,這又是何必呢?
米豔豔要楊小翼同劉伯伯好好談談,一定讓他把劉世軍調回來。
“畢竟是他兒子在吃苦啊,他不能不管。爸可能會聽你的,他一直對你好。”
楊小翼也希望劉世軍回來,想起他在礁島上過著孤苦的生活,她心裏就難過得要命。
劉家還是住在原來的幹休所。組織曾要他們搬到縣學街原來的大院,但劉伯伯不同意搬,他說這裏習慣了,挺好的。
劉伯伯見到楊小翼,很高興。他說,我不久就要去北京開會,有可能見到將軍。然後調皮地向楊小翼眨眼。楊小翼的臉暗了一下,但劉伯伯並沒有發覺。景蘭阿姨一直板著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偶爾會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想起景蘭阿姨從前叫她“鬼”,她就感到不安,都不敢看景蘭阿姨一眼。劉世軍的兒子已長得很高大,卻一臉稚氣。他們的女兒也已讀小學一年級了,咋一看就像一個小米豔豔。劉世軍的兒子對楊小翼並不熱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劉伯伯很忙。那天是星期天,經常有人來住所同他談工作。隻要有人來,劉伯伯馬上變得十分嚴肅,也許他已進入了老年,那嚴肅的表情裏有一種固執勁兒,他的架勢似乎比以前更有權力了。楊小翼覺得現在的幹休所像一個戰士指揮部,見劉伯伯的煞有其事的樣子,楊小翼會心笑了。
吃飯的時候,王香蘭也來了。除了劉世軍,和劉世晨,劉家所有人都到場了。劉伯伯讓楊小翼坐在他身邊,還替楊小翼倒了酒。菜非常豐盛。劉家又有了保姆,一桌的菜都是保姆做的。景蘭阿姨坐在楊小翼的右邊,楊小翼的右邊就有點兒異樣,就好像右邊埋了個定時炸彈。楊小翼最怕的就是景蘭阿姨,她怕景蘭阿姨失控,會讓她下不來台。可就在這個時候,景蘭阿姨用筷子夾了一塊肉給楊小翼,突兀道:
“你媽媽,人好,可惜走了。”
一股熱流湧上楊小翼的心頭,她眼眶泛紅。她沒想到景蘭阿姨知道母親已走了。景蘭阿姨真的是什麼都明白的。
劉伯伯大概怕氣氛傷感,扯開了話題:“小翼,這次來,你多待幾天,多看看,多走走,你見多識廣,多給我提提意見、建議。我前不久出了一趟國,才知道我們是真的落後了。”
楊小翼說:“我哪提得出什麼意見啊。”
楊小翼想起上回在劉家吃飯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會兒她剛和伍思岷結婚。時間過得真快啊。想起上次宴席,劉世軍也在,如今劉世軍卻孤獨地在礁島受苦,楊小翼就說:
“劉伯伯,劉世軍太苦了……”
劉伯伯好像知道她想說什麼,打斷了她,他說:“哪兒跌到哪兒爬起來,誰也幫不了他。”
楊小翼就不好再說了。
劉伯伯目光掃了一下米豔豔,目光裏有不滿。
“豔豔,男人事業上的事,你用不著操心。”
米豔豔眼睛紅紅的,委屈地低下了頭。
後來,楊小翼和米豔豔單獨在一起時,勸慰米豔豔:“你不要著急,這事兒總可以解決的,劉世軍不會一輩子守礁島的。”
米豔豔說:“他們劉家一個個都是死腦筋,當爹的風格高,做兒子的腦子也進水了。他為什麼要死守那個破島?不就是被越南人抓了一回嗎?何罪之有?我有時候覺得劉世軍真的很自私,挺恨他的。不過,又想想,覺得他實在可憐,一個人在海角天涯。”
第二天,米豔豔一早就去外地演戲了。戲劇又恢複了原先的活力,他們劇團的演出很受歡迎,幾乎場場爆滿。米豔豔因此非常滿足。
楊小翼閑而無事,就一個人來到海邊。米豔豔說她過礁島,去一趟很不方便,得坐那種小機帆船去,得大半天時間才能抵達,並且很不安全。米豔豔還說,那礁島小小的,造了一間小平房供他容身,吃的淡水和食品都是大陸運去的,一點也不新鮮。楊小翼很想去看看劉世軍,怕米豔豔知道後會起疑心,放棄了這個念頭。那天,她獨自坐在海邊的岩石上,遙望著遠方。海麵遼闊,海水和天空在遠方連成一片,除了天上的白雲和零星的海鳥,空無一物。楊小翼想起自己和劉世軍的情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那些都是她的前塵往事。有一刻,這種空虛感令她沮喪,她內心還是不願意失去這段情感的。是的,她放了手,但不是空無一物,所有的細節都在她的心頭,在她的身體裏,隻要她願意,一切馬上會變得充盈起來。那天,楊小翼在海邊坐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太陽被海水吞滅後,楊小翼從岩石上站起來,她留戀地回望了一下大海,在她心裏,這算是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