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回到劉家,天快黑了。他發現天安的手受了傷,手腕上纏著一塊白紗布。楊小翼的心就提了起來,問他怎麼啦?一邊的王香蘭說,和世軍的兒子打架。想起廣安時,天安總是被欺侮,楊小翼就有點心痛。楊小翼對劉世軍的兒子說,你這麼大了,怎麼還欺負小孩?劉世軍兒子黑著臉不說話。楊小翼想,他怎麼一點不像劉世軍,劉世軍多忠厚啊,倒像他姑姑劉世晨,喜歡欺負人。
王香蘭卻是護著自己的外孫,她說:“你兒子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兒子嘲笑他,說他爹是個俘虜。他當然要生氣了,結果兩個人扭打成一團。你兒子還真勇敢,我外孫比他高出一個頭,都敢和他打架。”
王香蘭說話的腔調像是戲裏的念白,煞是動人。聽說兒子這麼說劉世軍,楊小翼很生氣,斥責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的?嗯?這傷是他打的?”
天安搖搖頭。
王香蘭驕傲地說:“不是的,是我外孫女咬的。我外孫女見她哥哥同人打架,去幫他哥哥,在天安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楊小翼吃了一驚,米豔豔的女兒還這麼小,竟然這麼厲害,劉家的人——特別是女人可真不簡單。
晚上吃過飯,楊小翼發現米豔豔的女兒和天安在一起玩耍,兩個人顯得非常親熱,好像咬人的事情從沒有發生過。聽著不時傳來的小女孩清脆的笑聲,楊小翼感慨,天安真的不是個愛記仇的人,這一點倒是像她的。
楊小翼和李叔叔見了一麵。李叔叔告訴她,媽媽死後,他很孤獨。他去西班牙和家人團聚的事有了眉目,目前正在辦理相關手續,應該不久就可以成行。
楊小翼明顯感到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
有一天,楊小翼收到一張請柬,讓她去中國美術館看畫展,畫展有個古怪的名字叫《新神》。開始她並沒打算去看,後來她接到夏津博的電話,才知道是他組織策劃的,她隻好去捧場了。夏津博在電話裏神秘地告訴楊小翼,這個畫展他會有驚人之舉,楊小翼一笑了之。
那天,楊小翼是帶天安一起去看的。到了美術館,她嚇了一跳,竟然人山人海。不過,她馬上想明白了,在這個時代,人們像發了瘋一樣追隨文學藝術,多年的教條把人性禁錮得太久了,生活中這種禁錮依舊存在,但藝術開始悄悄溶化人性的冰堅,呈現出迷人的自由的可能,文學和藝術因其曖昧不明而有更多拓展思想邊界的能量,於是成了思想解放運動先鋒。
北原、舒暢和盧秀真等人也在。盧秀真挽著舒暢的胳膊,北原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北原見到楊小翼,像大哥那樣關心督促她趕緊做出一些成績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他強調。她告訴他,她想搞一些當代史的研究,但不是那種宏大敘事,而是民間的、個人生活史的研究。北原說,曆史毫無意義,在這個時代,隻有文學藝術才能直指人心,和人性的需要息息共鳴。北原說的或許有理,但楊小翼認為那是他專業的傲慢在作祟。
這天,楊小翼一直沒有見到夏津博,不過,她在展覽的出口處看到了夏津博的一個裝置藝術,是一枚巨大的五分錢硬幣,麵向觀眾的是天安門層樓那一麵。作品的名字叫《我們的方式》。楊小翼不知其意,不知是讚美金錢還是批評金錢,如果是這樣的意思,她認為夏津博的裝置藝術是平庸的,她實在看不出夏津博在這件作品裏有什麼驚人之處。
就在楊小翼和北原閑聊的時候,美術館安靜的大廳裏出現一聲巨響。開始楊小翼不知道是什麼聲音,以為是美術館的什麼位置塌陷了。她看到人群向那邊擠去,有人在說,是槍聲,有人開槍了。聽說是槍聲,楊小翼頓覺得整個美術館有了詭異之氣,好像某件恐怖事件正在發生。
天安正在向她奔來。天安一般在別人緊張的時候表現出驚人的鎮靜,他說,槍是夏津博叔叔開的,他親眼看見的,夏津博叔叔已被兩個衝進來的警察帶走了。楊小翼拉著天安朝槍擊現場擠過去,好不容易才站在夏津博的裝置前,裝置前的玻璃被擊碎了,那枚巨大硬幣的中間已被子彈擊裂。她終於明白夏津博所謂的驚人之舉是什麼意思了。這時,保安進入美術館,開始清場。人們臉上掛著某種興奮和驚惶交織的表情,沉默退場。
幾天以後,楊小翼聽說夏津博從派出所放了出來,夏中傑伯伯隨即送他出了國。夏津博出國後沒有再從事藝術活動。五年後,楊小翼曾收到過他的一封信,他在信裏說,他子承父業在歐洲做了外交官。
這一槍把楊小翼的心思打動了。在她看來,這是思想解放運動的發令槍。這意味著,無論是藝術還是思想,都可以有比較自由的表達方式。她感到一個屬於自己的黃金年代來臨了,她應該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了。
基於自己的身世,她最感興趣也最關注的領域是研究革命者的遺孤及其私生子問題。她想走訪了一九二一年到一九四九年革命所及的各個地區,去收集相關資料,實地采訪戰爭孤兒及私生子的生存狀況。楊小翼一直沒成行是因為天安的存在,她走了,天安沒人照顧。天安正處在發育的反叛階段,她怕不在家時,天安又闖出什麼大禍來。
開始的時候楊小翼想把天安托乎給盧秀真,但考慮到盧秀真生活混亂,實在不怎麼靠譜,把天安帶壞了就麻煩了。
楊小翼去學校找應老師,談了自己想出去采訪的事。應老師馬上領會她的來意,非常爽快地說,天安放我這兒吧,我會照顧他的,你去吧,沒事的。楊小翼還是猶豫,說,天安這孩子不好管。應老師說,你放心吧,要是天安有事兒,我會隨時和你聯係。
楊小翼終於得以成行。她先到福建,然後進入江西,打算沿紅軍長征路線行走,最後的目的地是延安。
在這次采訪中,楊小翼接觸了成百上千革命者的遺孤及私生子,數量多得令人吃驚。在孤兒及私生子的分類分析中,她發現革命者的遺孤的處境比私生子要好得多。革命者的遺孤基本上有著極好的照顧及培養,而那些私生子,因為倫理的原因和某種革命意識形態的純潔性要求,而被拋棄在外,流落民間,其血統成為一個問題,其教育往往不得繼續。在她走訪的湖南省,有一位自稱是中央某高層的私生女,竟然目不識丁,至今在鄉下種田。
她開始思考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她發現在革命意識形態的框架下,革命者的腦子裏,一直有一個原罪,這個原罪就是“私利”。“私利”和共產主義理想是衝突的,要靠近共產主義這個理想,必須把這私心去除,於是革命的生涯轉換成了把自己身上的罪徹底取除的過程。當“公”成一條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時,在革命的內部,革命者的身體屬於組織,思想屬於組織,個人的所有一切都屬於組織,私是不能公之於眾的罪,這種罪甚至涉及到親情和家庭之中。楊小翼在一份材料上看到關於郭沫若的故事,當時他的兒子正遭受造反派的圍攻,身陷囹圄。那年的國慶招待會,郭沫若也參加了,他有機會和周恩來說話。他想好了要和周恩來說這個事,希望總理能救救他的兒子。可是,在整個酒會期間,郭開不了口。宴會結束,郭隻好滿懷沮喪和懊悔回家。在革命的思維中,凡涉及家庭,都屬於私的範疇,是不合法的,難以啟口的。
楊小翼一邊思考,一邊進行著調查。沿途的風光很好,滿眼都是綠水青山,是典型的中國鄉村的風貌。八十年代初期,工業化還未到來,鄉村的自然環境得以很好的保護,隻是鄉村還非常貧困,有些村莊甚至沒有一間磚瓦房。楊小翼的曆史專業告訴她,中國的鄉村世代如此,幾千年來鮮有發展。
很多時候,楊小翼跋涉在這山水間,內心有一種沉甸甸的豐收的感覺。她感到此次調查不但對自己是件有意義的事,對整個社會也會有啟示意義。那段日子,她對自己的專業有了狂熱的珍愛,認為自己選擇了一項高尚的對整個社會有益的事業。
楊小翼在貴州遵義的一個招待所住下來時,給應老師打了個電話,她得確認天安一切都好。那時候通訊非常不方便,她打了好幾次才得以接通。應老師焦急地說:
“你在哪裏?我已聯係你好幾天了?”
楊小翼心頭一沉,意識到天安一定出事了。她問:
“怎麼啦?天安沒事吧?”
“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吧。”
“你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應老師在電話那頭遲疑不決,但在楊小翼的催促下,她還是說了出來。
“天安被公安抓了,因為他在外麵宣稱自己是尹澤桂將軍的外孫。公安認為他這是招搖撞騙。”
當晚楊小翼跳上火車,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已是第三天的晚上,應老師在火車站等著她。應老師一見到她,就叫她不要著急,天安沒事了,天安被將軍接走了,現在在將軍那兒。
“尹將軍大概聽說了此事,有一天來到派出所,那些民警見到將軍都嚇壞了,他們可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接近過大人物。將軍讓民警帶到關天安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地打量了天安一會兒,然後就把天安帶走了。將軍對民警說,這事兒他會親自處理。”
應老師像是在說一樁傳奇,話說得略有些誇張。
楊小翼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她沒有吃驚,好像她早已料到將軍會做出這種事。
看得出來應老師對這件事充滿了好奇,她問:“天安真的是將軍的外孫?派出所的人都說他們爺孫倆非常相像。”
楊小翼想,既然這樣了,實話實說吧。她說:
“應該是。”
“這麼說,你是將軍的女兒?”
楊小翼笑而不答。
“啊呀,真是沒想到,你竟然是將軍的女兒,金枝玉葉啊。”
楊小翼沒再接她的話茬,這話題挺無聊的,她的心思在天安那兒。她嚴肅地問:
“天安為什麼要宣稱是將軍外孫?他是怎麼被公安抓的。”
“天安還是孩子嘛,幹出什麼事都不奇怪的。”應老師替天安緩頰。
“應老師,你不要隱瞞什麼,我必須知道天安究竟幹了什麼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