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豔豔做生意的事,她告訴過楊小翼,劉世軍也說起過。米豔豔不再演戲了,她和兒子一起開始在省城開公司。據劉世軍說米豔豔賺了不少錢,現在,米豔豔已擁有兩輛進口小車,一輛是豐田,一輛是奔馳。
楊小翼說:“我這段日子都沒同米豔豔聯係過,她都還好吧?”
“她人不錯,特別豪爽,是女中豪傑,是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那種人。對了,他還問起你呢?說你是她從小玩的小姐妹,特鐵。”
“是啊。我們從小在一起瘋。你沒看過她的戲吧?迷死人了,像妖精一樣。”
“是嗎?看不出來。現在看起來像爺們。”
“你這家夥,太損人了。”
“劉世軍這家夥還真有個性,我聽米豔豔說,他從北京回去後去礁島守燈塔,成了勞模。”
“是啊?你才聽說?”
“那他是全國高幹子弟中唯一一個勞模。”尹南方語帶著譏諷地說。
“他有今天都靠他自己,劉伯伯沒幫過他。”她驕傲地說。
尹南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盧秀真的名字比她的詩更有名,在八十年代的文學熱潮中,可以說盡人皆知,像一個明星。其中的原因當然是她那轟轟烈烈的愛情,她的愛情是文學界聚會時藏丕的話題,也是文學圈以外人們津津樂道的美談。
盧秀真最終和舒暢走在了一起。關於他們的故事經常出現在各流行雜誌中,他們愛情中某種童話色彩和舒暢詩歌中的田園風味相互補充相互佐證共同構成了一個時代的愛情典範,不但成為那個時代純真愛情的象征,也幾乎成為八十年代精神的某種隱喻。
天安大概從什麼雜誌上看到了他們的故事,有一天問楊小翼,盧阿姨真的這麼浪漫嗎?楊小翼說,你看呢?天安說,我看不出來。
圈子裏的人都知道,舒暢和盧秀真是存在問題的。舒暢幾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有時候像一個頑童那樣不可理喻,這一方麵激發了盧秀真身上的母性,同時也讓盧秀真焦頭爛額。盧秀真是文學圈少見的美人,經常有人給她寫印象記,在這些印象記中,免不了帶著一些意淫式的好感,這讓舒暢醋意大發。他覺得盧秀真隨時會被別人拐跑,舒暢的心思被搞亂了,他再也沒有寫出好的詩歌。寫作的不順讓他脾氣更壞,有時候他會對盧秀真施暴。盧秀真也不是好惹的,奮力反擊。奇怪的是,他們雖然這樣打打鬧鬧,並沒有分手的跡象。
也許是因為舒暢靈感枯竭,他決定離開熟悉的環境,去澳大利亞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過舒暢詩中所描繪的田園生活,就他們兩個人,沒有人打擾,如亞當和夏娃,天人合一,自給自足。
圈子裏的人給他們搞了個送別的晚餐,楊小翼也參加了。這些圈子裏的朋友,如今幾乎成了時代的弄潮兒,楊小翼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她想,對於一代人來說機遇太重要了,隻要有機會,一個圈子真能造就一代人物。不知為什麼,楊小翼這天晚上非常傷感,她意識到舒暢和盧秀真走後,他們恐怕再也不會聚會了,他們這個團體將就此凋斃了,就像他們一去不複返的青春。那天北原喝醉了,竟然哭泣起來。北原是個非常理性,不輕易表露情感的人。這讓楊小翼非常吃驚,她想,北原難道還牽掛著盧秀真嗎?
除了對天安偶爾湧出的杞人憂天式的擔憂,楊小翼的生活、事業基本上順風順水。要是伍思岷沒有再次出現在她和天安的生活中,也許這樣的平靜日子還會更長久一些。
一九八八年春天,伍思岷經過了十一年的勞改,終於提前釋放了。他帶著牢裏想出來的無數項發明,來到了北京。那時候天安二十五歲了,已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教育出版社做編輯。
伍思岷來北京的原因同他的一個獄友有關。他的這位朋友叫馬克,曾經是一個負責某科研項目的科學家,是犯貪汙罪進去的,據說他私自貪汙了幾十萬的科研經費,這在當時可是個天文數字。此人非常精明,一眼看出伍思岷天賦異秉,和伍思岷成了難友。馬克釋放前,對伍思岷說,出來後讓伍思岷一定找他,他們“共謀前程”。伍思岷一出獄,就真的來北京投奔了馬克。那時候,馬克已成為掛在工程院下麵的一家科技公司的總經理。公司是馬克開的,完全是私營企業,隻是在當時必須賣狗肉掛羊皮,所以給自己找了工程院這個娘家。馬克很高興伍思岷來找他,他完全清楚伍思岷的能力,當即任命伍思岷為公司副總經理。
伍思岷是在北京待了快半年,完全適應北京的工作和生活後,找到楊小翼的。
那天,楊小翼去單位辦公室處理一些出差報銷事務。由於職業的性質,楊小翼基本在家工作,所以她已有半個月沒去單位了。她剛進辦公室,單位的人告訴她,有一男同誌找她,已等了一段時間了。她還以為是曾經采訪過的熟人。經常有一些外地的采訪對象進京時會順便來看望她。她沒想到找她的人竟然是伍思岷。
她一眼認出了他。他沒有大變,就快五十年紀的人來說,伍思岷幾乎沒顯出這年紀該有的老相來,看上去還像多年前那樣朝氣蓬勃——他的樣子真的不像是剛從勞改農場出來的。有些人真的非常奇怪,即使他的一生是如何不堪回首,卻依舊能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那一刻,楊小翼竟有些自卑,她已又老又醜,早上出門也沒有好好修飾,完全是素麵見人。
“你好。”
他站在那裏,笑容燦爛,那笑容裏竟有一些孩子氣。以前伍思岷是很嚴肅的,很少這樣笑。她一直以為天安和伍思岷在外表上不怎麼相像,但那一刻,她看出了他們父子倆的相貌和神態的驚人相似來。
因為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楊小翼一時心情複雜,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不知說什麼話好。他似乎理解她的恍惚,大度地說:
“你沒想到我來看你吧?”
這幾年楊小翼和天安都沒有去看過他。開始那幾年,考慮到天安的感受,她和天安曾去勞改農場探望過,但他從來拒絕見他們。後來他們就不去了,天安好像也慢慢地安靜下來。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有一陣子了。你和天安都好吧?”
“你還記得我們啊?連信都不給我們寫一封。”
“寫什麼啊,免得你們心煩,眼不見為淨。”他說。
見楊小翼沉默不語,他又說:“你現在成名人了。”
楊小翼客氣道:“算什麼名人啊,趕上好時候而已。”
“天安怎麼樣?”
“天安已工作了,在出版社。”
那天,楊小翼處理好單位的事,就帶著伍思岷去出版社見天安。
天安見到伍思岷非常高興。這麼多年來,楊小翼沒有見天安這麼高興過。天安看到伍思岷,眼眶就紅了,臉上卻一直笑著。他沒有問伍思岷什麼時候出來的,他什麼也沒問,就好像伍思岷從來也沒有離開過他。他一直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表達他的心情。他說,今晚一起去外麵吃,因為他編的一部書稿拿到了國家圖書獎,他請客。他說,今天出版社來了一位怪人,拿了一麻袋的手稿,自稱是驚世之作,將來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他說,做了編輯才知道怪人有這麼多,並且還發現真寫得好的人都挺正常的。他說,他可不可以請幾個朋友一起吃飯?但他馬上否定自己,說,算了,不合適。後來,天安去了一趟洗手間,好久也沒有回來。
伍思岷雙眼濕潤。為了掩飾自己,他站在窗口前,目光投向窗外。
“小翼,謝謝你。天安竟然這麼大了。”
“他都二十五歲了呀。”
“是啊,我的腦子裏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
“時間過得很快是吧,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我都成了老太婆了。”
這之後,天安老是往伍思岷那兒跑。
開始的時候,楊小翼是開心的,她是個沒有父親的人,或者說是個得不到父愛的人,她最知道父親的重要。雖然這幾年天安從來沒有提起過父親,但她知道這其實是他內心最為深刻的隱痛,他身上某些不願正視現實的品質可能與此有關。現在伍思岷出來了,並且看上去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對他的心理創傷的修複無論如何是有利的。
時間真的是非常奇妙,現在伍思岷的思想行為和過去有很大的差別,通過十一年的勞改,他似乎變得通達了許多,也平和了許多,他不再僵守過去的原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與這個商品時代接軌的新潮人物。其中內心的變化在伍思岷那兒可能是漸進的過程,是自然發生的,但對楊小翼而言還是感到陌生和突兀。她有時候很想問問他,他這十多年在牢裏想些什麼,但又怕觸動他的傷心處,打消了這個念頭。
楊小翼不知道他們爺兒倆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兩個大男人在一起能有什麼樂趣呢?慢慢地,楊小翼有了失落感,好像有人橫刀奪愛把她的兒子搶走了。有時候,她做好菜等兒子回家吃飯,可兒子打電話來說在父親那兒,晚上要和父親去看話劇。那種感覺非常不好,好像她成了一個局外人。
她安慰自己,他們父子這麼多年沒見,親熱一些也正常,等新鮮勁兒一過,兒子又會回到她身邊的,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冷落她。
可是,那年夏天,天安不但沒有回到她身邊,相反,她經常見不到他,偶爾回家一次,就迅即在她眼前消失。她開始反思自己和天安的關係,天安是不是一直對她有成見呢?為什麼他這麼忽視她?他難道不知道她對他有多好?天安這樣做是因為她在廣安的不名譽事件傷害了他嗎?但不管怎麼說,天安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即便我曾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他也不能這樣無情。她越想越委屈。
楊小翼對天安有了哀怨的情緒。她還恨伍思岷,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讓兒子對他這麼著迷。
由於這種情緒日積月累,有一天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了。那天天安回家,楊小翼要求他陪她去逛街,天安露出猶豫的表情,好像很不願意。他的這種樣子深深地傷害了她,她罵道:
“你走吧,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你父親出來了,就把娘忘了。”
說完這句話,她實在忍不住了,嗚咽起來。
天安站在那裏,吃驚地看著她。他顯然很窘迫,他來到她身邊,抱住她:
“媽,你想哪兒去了?我怎麼會把你忘記呢?”
她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