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3)

這之後的幾年時光,楊小翼的日子過得相對安穩和沉著。有了兒子,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一個暖烘烘的家。她不想再有所謂的婚姻,她看穿了,對她來說,有兒子相伴就夠了。當然,命運總是會讓她碰到幾個男人,有的對她非常關心,但對曾經滄海的她來說,這一切隻不過是插曲,不值一提。

由於天安經常出入尹家,她和將軍的關係似乎變成了一件並不是迫切需要處理的問題。年過四十了,“父親”這一形象對她也不像過去那麼重要了。這件事暫時可以先擱起來。

她的關於革命者遺孤及私生子的論文終於寫成了。她感念八十年代,那是個思想解放、各種觀點可以多元並存的時代。在那種鬆綁帶來的自由氛圍中,她的論文得以在《社會》雜誌發表了。論文發表後,她受到了圍剿,雖然風聲鶴唳,但她處之泰然,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多年後,有人告訴她,將軍在某個場合替她說了話,將軍說,楊小翼同誌的調查及論文基本都是事實,我們應尊重事實嘛。

有一天,楊小翼突然接到劉世軍的電話。這幾年,劉世軍在楊小翼生活中銷聲匿跡一般,劉世軍突然冒出來,讓楊小翼有些意外。劉世軍電話那頭的語氣相當著急。

“你還好嗎?你沒事吧?”

“我都好的呀。”

“我看到報紙上有人在批判你。”

楊小翼想,這事都過去了快半年了,他怎麼現在才來關心這事兒?大概他在礁島上,信息閉塞。也許是回永城休假他偶然見到了舊報紙上的消息。不過,即便這樣遲到的關心,楊小翼也是感動的。

“你在永城家裏嗎?家裏人都好吧?”

“不,我在北京。”

楊小翼吃了一驚:“在北京?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來的,我來北京出差。”

楊小翼和劉世軍相約見麵,見麵地點是楊小翼住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咖啡館在公園邊上,天安的學校就在不遠處。楊小翼出門前,仔細修飾了一番。不久前,尹南方送她一支口紅,說是法國進口的,她還沒用過,她想今天試用一下。她對著鏡子,把口紅塗到嘴唇上。鏡子裏出現一個陌生的形象,她覺得太妖豔了,不能適應,她趕緊把口紅擦去。擦了口紅,唇比往日略要紅些(上麵應還是留有口紅的殘跡),看上去她的臉比以前生動了些。

她提前來到咖啡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因為是午後,咖啡館裏幾乎沒有客人。窗外是馬路,這條路是通向學校的專用道,這會兒非常安靜。一個女服務員翩然而至,她點了兩杯咖啡,囑咐服務員,等朋友到了送上來。然後,她坐著不停地看窗外馬路,等著劉世軍的到來。他們有五年沒見了,她對即將到來的見麵既盼望又忐忑。

劉世軍出現在楊小翼視線時,她以為是劉伯伯進來了。他穿著一軍舊軍裝,有些不修邊幅,頭發已花白了,背略微有點駝,臉大約因為久吹海風的緣故,輪廓分明,乍一看,真的很像劉伯伯。劉世軍已完全像一個中年人了。那一刻,楊小翼想到自己在劉世軍眼裏的形象大概也一樣見老了吧?

咖啡館是新近才出現的新鮮事物,劉世軍顯然不適應,他動作有些拘謹。他笑道,我沒到過這種地方呢,不過,在電視上看過雀巢咖啡的廣告,很資本主義。女服務員眼尖,一會兒端上兩杯熱咖啡。咖啡杯是歐式的,托盤的造型別致,花式精美,小匙是金色的,像黃金鍛造而成似的。楊小翼記得過去外公家有類似的咖啡用具,外公喜歡在午後時分,享用一杯自己磨製的咖啡。外公說,咖啡豆是古巴的最好,特別香。

“你怎麼來北京出差了?”

“我不再守燈塔了,調上來了,他們讓我當航道局副局長。”劉世軍的表情有些靦腆。

“真的?”

“這事兒能編嗎?上麵來了新政策,要幹部年輕化,不拘一格使用人才。”他一口把咖啡喝完了。

楊小翼想,怪不得他來北京出差,否則一個守燈塔的出什麼差啊。她非常高興,他終於不用那麼辛苦了,劉家的人還是有出息的。

“那是你的辛苦換來的,世軍你真不簡單。”

“我不簡單嗎?是有那麼一點。”

他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狡黠的表情。楊小翼發現他比以前調皮了,有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咧咧的氣質。楊小翼向吧台的服務員招了招手,替劉世軍又叫了一杯咖啡。

“這次你不要一口喝完了,很貴的。”她開玩笑。

他笑了笑,他問起她的生活。她告訴他,批判她的事情早過去了。他說,我看出來了,你看上去很輕鬆,否則哪有心思到這種小資產階級來的地方來。她說,世軍,你幽默了噯,學會苦中作樂了吧?他說,我原來就這樣啊。楊小翼說,原來你嚴肅得不得了。

“天安怎麼樣?長高了吧?”

楊小翼點點頭,朝窗外指了指,說:“他在那所學校讀書,放學時會路過這兒。”

楊小翼廣受批判的論文發表後,她再接再厲,又寫了延安時期黨內鬥爭曆史及反右鬥爭的成因的論文,也引起較大的反響。八十年代成名非常容易,人人手中擁有對事物的命名權,任何事物都允許有一個新的說法,在這樣一種氛圍中,她靈感如潮,在學術研究的同時,她還創作了一批有爭議的當代史人物(如王實味、張誌新等)的紀實作品,她的知名度迅速躥升。她有了兩重身份:一個是學者,一個是紀實文學的作家。

天安比他在少年時期省心了不少,但依舊是楊小翼操心最多、也是最為牽掛的人。

在中學時期,天安經常帶女孩子回家。他長得不算漂亮,也並不高大,甚至比伍思岷還要矮一些,隻有一米七二左右,不過,看得出來,他還是討女孩子喜歡的。

楊小翼起初擔心他早戀,後來,她發現他和女孩子相處沒有性別意識。在女孩子同他的打鬧中,她甚至覺得女孩子把天安當成了同類。

楊小翼曾問過天安,是你主動邀請女孩子來家,還是女孩子自己要來?天安奇怪地看著她,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他說,有什麼不對嗎?她說,沒有不對啊。

楊小翼仔細觀察這些女孩子喜歡天安的原因:其中之一可能同天安單純的個性有關,他輕信人,與人為善,有赤子之心,女孩子喜歡與不具侵略性的男孩玩,這樣安全;另一個原因是天安出手大方,他經常送東西給女孩子們。這些東西有的是他從尹南方那兒拿來的。尹南方真的下海經商了,他開了一家叫“宏達”的公司。他利用市場經濟初期價格雙軌製,拿到官方建材批文,從中賺取暴利。尹南方的公司裏放著很多別人送給他的禮物,有些是化妝品,有些是日本最新的電子產品,有些是煙具等享樂用品。尹南方不把這些東西當回事,天安每次去,尹南方就要讓他挑喜歡的。有時候,天安幹脆挑女孩子喜歡的玩意兒。

令楊小翼略有不安的是,天安這樣做有些失去自我,他過於討好那些女孩子了。關鍵是他的這種討好沒有任何目的,要是他愛上了某位姑娘,討好也罷了,這是雄性動物的本能,可他幾乎對她們沒有異性的感覺。有時候,那些小姑娘還很過分,甚至捉弄天安,並以捉弄天安為樂。楊小翼分析天安這麼討好她們是因為他害怕這些女孩子離他而去,這可能同他童年和少年時的陰影有關,她和伍思岷離婚,伍思岷又有牢獄之災,這可能讓他沒有安全感。

高中的時候,天安的成績突然變得相當好。在讀書方麵天安像伍思岷,伍思岷當年成績經常是全年級第一。後來,天安順利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

在大學裏,天安還是和高中時一樣喜歡和女孩相處,卻依舊沒有表現出對女孩子的興趣。他對女孩子一視同仁,不對某個人特別好或特別壞。那些女孩子一樣對他大大咧咧,在他麵前一副無心無肝,兩小無猜的樣子。

這倒讓楊小翼生出另一種擔心。天安都這麼大了,怎麼不會對姑娘動心呢?哪怕單戀一次也好啊?他這樣是不是不正常啊?一次,劉世軍來北京辦事,楊小翼對他說這事。劉世軍笑楊小翼過慮了,天安這麼喜歡和女生紮在一道說明一切正常,隻是還沒碰到喜歡的人而已。楊小翼說,天安這孩子從小吃了太多的苦,他好像不肯長大。劉世軍說,你們女人真是可笑,他都二十多歲了,你還當他是小孩。

尹南方約楊小翼看話劇《日出》。楊小翼很吃驚,這樣高雅的事尹南方可從來沒有幹過。後來楊小翼才知道尹南方喜歡上了中戲的一個女演員,那段日子,他正在追這個女演員,他這是來捧場的。

那天,尹南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戲裏,隻要那個女演員沒在戲台上,他就打哈欠走神,那女演員出現他才來勁。

女演員不演出時,尹南方索性和楊小翼聊天安的事。他說:

“劉世軍同我說你擔心天安?”

“是啊,你不覺得天安的心智有些不成熟?”

“你說的這事兒還真是個事兒。我前不久帶天安去夜總會玩,我給天安要了一個女孩,天安嚇壞了,他提前逃了回來。”尹南方臉上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

楊小翼聽到尹南方帶天安去那種地方,相當生氣,她說:“尹南方,你想幹什麼?你想把我兒子培養成小流氓?”

“天安這孩子,看來真有病。”尹南方說得一本正經,好像這件事困擾他很久了。

“什麼病?”

“他好像真的對女孩不感興趣。”

“十八歲時給你一個姑娘,你也不敢。”

“可現在都是什麼時代了?都改革開放了,都搞活了。”

“你什麼意思?”楊小翼被尹南方說得有些不安。

“我們尹家的人一向對女人有熱情啊,老爺子還不是這樣?可能是老爺子這輩子殺人太多,因果報應了,我半身不遂,伍天安可能是個同性戀。”

這是楊小翼第一次聽說“同性戀”這個詞,她一時沒有搞懂這是什麼意思,是尹南方解釋了半天才弄明白。她很生氣,斷然道:

“這怎麼可能,天安從來沒有對男人感興趣過。”

“也是,天安似乎討厭男人。”尹南方點點頭。

“所以你別烏鴉嘴了,你沒什麼話同我說嗎?”

又輪到那女孩出場,尹南方的目光專注於舞台,不知是專注於劇情還是女孩的臉蛋。女孩下去,他又同楊小翼閑聊。這幾年,尹南方似乎變得越來越喜歡說話了。

“我去你們省時見到劉世軍的媳婦了。”尹南方說,“她叫啥……對,叫米豔豔,她同我合作在做生意,人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