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3)

關於將軍的研究論文發表兩年後,即一九九一年秋天,楊小翼突然收到法國裏昂東方問題研究所所長讓?雷諾先生發出的一封邀請函,邀請她參加一個關於中國近代史的研討會,主題是法國大革命對近代中國的影響。信中,讓?雷諾先生讚揚了她的研究成果,他說,他詳細了解了她的情況,如果拔冗前去法國,會給她一個驚喜。

她還是決定到法國走一趟。

讓?雷諾先生是個非常熱情的中年男子。令楊小翼吃驚的是他講一口流利的中文。她問他是不是在中國留過學,他說沒有,向他母親學的。她笑道,你母親又是哪裏學的呢?“我母親還真是從中國學的。”他笑容詭異。

“你還記得索菲婭嬤嬤嗎?”讓?雷諾先生問。

“什麼?”

“我母親曾經在永城的天主堂醫院做過護士,和你母親是同事。”

“天啊,索菲婭嬤嬤是你母親嗎?”

“就是。”他溫和地微笑。

楊小翼這才明白讓?雷諾先生所說的驚喜原來是這件事。這真的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她告訴雷諾先生,她想馬上見到索菲婭嬤嬤。她想起索菲婭嬤嬤離開中國時哭泣著對她說:“是我帶你來到這個世界,我是你的接生婆……”她笑了。

楊小翼是在索菲婭嬤嬤的住所和她見麵的。四十多年過去了,她沒想到還會見到索菲婭嬤嬤。她應該七十多歲了,但精神很好。她自然卷曲的棕色頭發像早年那樣濃密,眼神裏依舊保存著當年的熱情。楊小翼曾仔細觀察過她的眼珠子,在不同的光線下會呈現出不同的顏色,但無論何種顏色都非常純淨,毫無雜質。她還能講漢語。

索菲婭嬤嬤拉著楊小翼的手,讓她在她身邊坐下。她告訴她,她是看了她的論文後判定她就是從前認識的那個小丫頭。她讓雷諾先生查了楊小翼的相關資料。“資料顯示,你是永城人。我馬上猜到是你,我也猜到將軍同你的關係。你母親當年來永城,就傳說她的情人是共產黨的一個高官。”索菲婭嬤嬤說。

然後,索菲婭嬤嬤愉快地回憶一九四九年前在永城的時光。她特別提到楊小翼的母親楊瀘。“她真是個美人兒,我很想念她,想再見她。”

楊小翼告訴她,母親已去世了。

索菲婭嬤嬤顯得非常傷感,她問,是政治原因嗎?楊小翼搖搖頭,說,她是生病死的。索菲婭嬤嬤說,她是個好人,話兒不多,沉靜優雅,又不乏熱情。

雷諾先生一直陪在身邊。在楊小翼和索菲婭嬤嬤聊天的間隙,他在一旁適時插話:

“楊,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相信你會感興趣的。”

索菲婭嬤嬤解釋道,作為東方曆史特別是中國革命史的研究者,雷諾先生收集很多當年在法國的中國革命者的資料。她說:

“你跟他去吧,那些資料相信對你很重要。”

楊小翼點點頭。

讓?雷諾先生帶楊小翼去了裏昂大學。他向她介紹了當年將軍在裏昂大學的相關情況。在路過圖書館時,雷諾先生說:

“當年將軍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這裏,在這裏,他認識了一個法國女孩。”

開始的時候,楊小翼並不相信雷諾先生所言,她認為這樣的故事是過於浪漫的法國人的演繹,即使嚴肅如讓?雷諾這樣的東方學者也難於幸免。西方人看待東方人總是有所隔膜。可是,當她來到雷諾先生供職的東方研究所,在研究所存列室看到將軍的手跡時,她改變了看法。

那是一首現代詩。詩的題目是《餘來自東方》:

餘來自東方,太陽最早從彼地升起。

汝不知道,餘之目光是女性底。

背向太陽,麵向西方,麵向汝,麵向汝明亮燦爛底眼眸。

汝看不清餘,覺得餘神秘,多情,善解人意。

總有一天,汝會看清餘猙獰之麵目。

……

餘願意汝永遠天真,願意汝是屋頂上之明月。

餘願意在汝前扮滿一個好情郎。

餘願意躺於汝底懷中死得其所,餘願意降生於汝之國土。

餘願意若汝一樣簡單,與人為善。

餘願意唱著河流樣底小曲裝點汝之田園。

這是一首情詩。詩上的署名並不是“尹澤桂”,而是“尹默”。她在六十年代親眼看見過將軍的手跡,她認定那確實是將軍寫的。從詩中可看出來,將軍當年吟誦的女郎確實應該是一個異國女子。

看到這手跡,她相當吃驚。

雷諾先生解釋道:“尹默,應該是尹將軍當年的筆名,有‘隱滅’之意,默者,黑犬也,也符合將軍當年壓抑、反抗的心態。”

這資料太寶貴了,她靜靜地聽著。

“這些資料留下來是因為當年尹澤桂將軍是匆忙離開裏昂的。”雷諾先生說,“他離開裏昂不是因為革命,而是因為一件刑事案件。這件刑事案的起因同詩中的女子有關。當年,結伴和將軍留學的還有詩人徐子達,他們當年誌同道合,一個想成為詩人,一個想成為畫家。他們鬧翻是因為詩中的女子。將軍和徐子達因為這個女子而大打出手,將軍把刀子插進徐子達的身體後,就逃亡了。將軍以為殺死了對方,事實上,那人沒有死,徐子達被救活了。關於當年的事件,裏昂警方還留有案底資料。”

楊小翼記得當年將軍曾同她講過吵架的事件。那時將軍隻說他當時差點殺了徐子達,將軍沒有告訴她具體的原因,雷諾先生的解釋讓她豁然開朗。她十分感慨,現在將軍已然成了一個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的革命家,他的人生除了革命似乎沒有別的興趣,而法國,這個自由隨心所欲的地方,他曾寫過情詩,也曾經因為情感而拔刀相向。

雷諾先生說:“曆史是很偶然的,尹將軍走踏上革命之路同這個事件不無關係。”

關於“法國大革命對中國近代史的影響”的研討會在第二天正式登場。在這次研討會中,不乏讓人眼睛一亮的成果。楊小翼注意到一位她尊敬的中國學者發表的觀點非常銳利,令她印象深刻。這位學者把革命歸納為兩種形態,一種如英美的小革命,其革命雖然有暴力,但隻限定在政治及社會層麵,不涉及到文化及信仰的層麵。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成功後,即製定了《容忍法》,法令要求國王容忍其治下的臣民可以有同國王不同的宗教信仰。另一種就是法國大革命,雅各賓政權雖然隻是短命的一年,但這一年的革命是深入到文化深處,深入到人靈魂的深處,實行了所謂的靈魂革命。後者的革命方式通過俄國革命傳入中國。中國的新文化運動及“五四”運動基本上是反傳統儒道,要進行所謂國民性改造。胡適這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和魯迅這樣的左翼知識分子都如此認知,認為中國實行現代化首要任務是國民性的改造。這一思維路徑直接影響到飽汲“五四”思想成果的毛澤東的行為,後果就是悍然發動“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即是革命越界的產物。他的講話受到與會者熱烈的討論。

楊小翼在會上談論的主要還是她研究的一貫主題,即革命作為二十世紀一個關鍵詞語,它實際上是作為一種信仰存在的。革命就是“神”,信仰總是會有純潔性的要求,就像天主教之於教士,某種程度上,在革命的信仰下,革命者就是教士,他們必須舍棄世俗的樂趣,同時他們握有人間所有政治及靈魂的權力。這一權力因為是“神”授,所以在革命者的感覺裏,具有高高在上的主宰性和前所未有的正當性。

會議間隙,組織者安排與會者參觀裏昂市容。

他們先參觀了高盧——羅馬文化博物館。楊小翼雖然是學曆史的,但對這種炫耀式的曆史陳設沒有太多的興趣,這裏所見皆是英雄的功業,而在她的曆史研究中,她更關注於民間的日常生活。但是在這個博物館中,最近有一個關於發明的展覽,引起了楊小翼的興趣。裏昂是個發明之鄉,這裏出過很多大發明家,紡織機和縫紉機都是裏昂人發明的,更令裏昂人驕傲的是盧米埃爾兄弟在這裏發明了一種新的藝術——電影。在一大堆最近獲獎的發明中,楊小翼見到了一件很“中國”的發明品:用中國臉譜構成的八音盒。隨著八音盒的音樂,臉譜會變成各種花色,像舞台上的變臉絕技。發明品的署名是:Smile?Wu。

看到這個名字,她一陣心跳。她的心中掠過“伍思岷”的名字。難道這是他嗎?這麼說,伍思岷在這個地方?難道我這兩年一直在尋找的人在這個城市裏?她本能地左右觀望,希望能在人群中找到伍思岷。

在讓?雷諾先生的幫助下,楊小翼詢問了展覽的策劃者關於Smile?Wu的相關資料,遺憾的是,策展者並不清楚。策展者說,我們也在找這件發明的作者。

那天晚上,楊小翼剛進房間,就接到夏津博的電話。

她很高興:“天哪,你怎麼知道我在裏昂?”

夏津博開玩笑說:“我是搞外交的,外交工作就是情報工作啊,我當然知道你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