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那我問一下我國的情報員,你最近有關於伍思岷的消息嗎?”
夏津博說:“那倒是沒有。他好像消失不見了。”
她和他拉了會兒家常,但沒同他聊今天所見。她問他最近好不好?他說,他一切都好,剛升了官,成了中國駐德使館的一秘。
“我想來看你。”他說。
“你在德國啊,方便過來嗎?”
“方便啊,這是歐洲啊。”
她說:“這幾天日程安排挺忙的,我忙完後,再同你聚。”
他說:“好的,我要帶你玩遍整個歐洲。”
在以後的幾天,他們繼續進行主題研討活動。星期天休會,索菲婭嬤嬤約楊小翼一起去教堂做彌撒。楊小翼早已不信教了,但為了不讓索菲婭嬤嬤失望,還是答應了。他們去的是聖讓首席大教堂。教堂並不算宏偉,但歐洲的教堂裏總是充滿了曆史痕跡。楊小翼聽索菲婭嬤嬤說,這教堂曾舉行過教皇約翰二十二世的加冕典禮,還曾舉辦過法國亨利四世的盛大婚典。教堂內到處點著長明燈,聖母瑪麗亞和十字架上的耶穌在微明的光芒下顯得慈悲而憂傷。聖像壁上鑲嵌著一些金碧輝煌的頭像,可能是主持過這個教堂的主教或別的什麼聖人。在法國的這幾天,楊小翼體會最深的是法國人富有曆史意識,並驕傲於他們的曆史和輝煌成就。法國人身上有一種炫耀式的自豪感,這從讓?雷諾先生身上可以明顯地感覺到。
那天彌撒結束後,楊小翼挽著索菲婭嬤嬤從教堂出來。她看到廣場上有一些教友在義務打掃廣場。楊小翼聽說有很多非法居留的中國人為了取得合法居留權,會經常來此做義工,有些甚至不惜改變原來篤信的佛教。信天主會得到法國人的好感,取得合法居留權的機會就大增。
就在這時,楊小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景,她一下子認出他是伍思岷。他好像知道有人認出了他,迅速地離開廣場。當楊小翼追過去時,已不見蹤影。她心跳如雷,神色慌亂,在廣場上左尋右找。索菲婭嬤嬤問她出了什麼事?楊小翼沒有回答。她不知道剛才是不是幻覺,這麼多年沒有了伍思岷和兒子的消息了,她多麼希望找到伍思岷啊。
那天離開聖讓首席大教堂後,讓?雷諾先生陪楊小翼遊覽了裏昂古城。
楊小翼確定伍思岷就在這個城市裏,行走在老城狹窄的道路上,她的目光並未停留在建築上,而是在人群中尋覓。她渴望出現奇跡,能在街頭再次碰到伍思岷。然而,她心裏是明白的,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讓?雷諾先生見她心神不定,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她向他微笑。他是個很有洞察力並且相當細心的人,他大概怕她孤獨,主動向她介紹街景。這古城區占整個裏昂的十分之一,建於十五到十七世紀。楊小翼注意到這個老城區保存得相當完好,滿眼都是古色蒼茫的舊宅居,建築的色調以橙紅色為主體,相當醒目。沿街許多哥特式、文藝複興式及古典式的房屋彼此相連,有一種濃重的古老氛圍,仿佛置身於中世紀的歐洲。她盡量傾聽讓?雷諾先生的講解,可總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老是走神。
後來,楊小翼還是把恍惚的原因告訴了讓?雷諾先生。她說,她剛才在聖讓首席大教堂的廣場上見到了她的前夫,她多年未見他了,她想找到他,請雷諾先生幫助。讓?雷諾先生說,他會盡力而為。
自從在聖讓首席大教堂與伍思岷擦肩而過以來,楊小翼喜歡獨處。她全無心思應付所謂的人際交往,隻希望在讓?雷諾先生的幫助下能找到伍思岷,從而找到兒子。即使兒子不在伍思岷身邊,至少也能得到關於兒子的信息。
但讓?雷諾先生那兒沒有任何關於伍思岷的消息。他告訴她,有關移民機構並無伍思岷的記錄,要找到他相當困難。雷諾先生解釋道,法國是個寬容的國家,每年有很多非法移民進入,已影響到法國的就業和治安,形成了相當大的社會問題。楊小翼很失望,隻好說,也許是我看錯了。
也許看錯了。也許是內心的願望在起作用,把願望當成真實的了。可能是那個發明展觸發了她的幻覺,讓她深信伍思岷就在裏昂。怎麼會有這麼巧呢?
會議到了最後的階段,再過兩天,楊小翼就要離開裏昂了。她竟然感到非常沮喪,心裏有一股濃濃的離愁,好像她在裏昂經曆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把她的心留在了裏昂。
晚上的時候,會議沒有安排任何活動,她決定獨自去裏昂的大街上走走。想起這曾經是將軍生活過的城市,她或多或少有一種歸屬感,好像她天生同這城市是有聯係的。街上行人很少,非常安靜。安靜是她這幾天來至深的感受,歐洲真的像一個巨大的鄉村,靜到令人心慌,同北京街頭的人流熙攘比,這裏空曠如寂。
楊小翼路過一個街區時,一排並不起眼的霓虹燈引起了她的注意。霓虹燈裝在地下室的一個窗口邊框上麵,最上方閃爍著一串中文字:
“一個幽靈在歐洲遊蕩。”
那是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裏》的第一句話。她停住了腳步,心跳突然減速了,整個身子像是缺氧似的,有一種暈眩感。那細碎的小燈是她熟悉的,那字體也是她熟悉的,閃爍的霓虹燈充滿了她熟悉的氣息。
她慢慢向那地下室靠近。
她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敲響那門。裏麵沒有動靜。她從門縫裏看到地下室裏亮著燈,應該有人。她繼續敲門。
門突然打開,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個頭發淩亂、蓄著胡子、形容憔悴的中年人。有一刹那,她以為他不是伍思岷,但眼前這個人慌亂了,他的左手習慣性地抖動起來,她這才認定那人就是伍思岷。他的外表可以改變,但他的這個動作會永遠伴著他。
他們這樣相對站了好長時間。這樣驟然相見,他們一時都反應不過來。他轉身向地下室走去,她跟了進去。地下室非常混亂,堆滿了瓶瓶罐罐,甚至有很多生活垃圾充斥其間。這非常不符合伍思岷的個性。他生活似乎過得很苦,這讓她感到意外。據她所知,這些流亡海外的異見人士,總是能搞到政治資金,有很多機構願意支助他們,比如美國的聯邦調查局,比如台灣政府,比如某些非政府組織。伍思岷也算個異見人士吧,但伍思岷卻窮困潦倒。
她沒有在這個地下室看到天安的痕跡,一點點天安的氣息也沒有。
真相終於以殘酷的方式向她顯露了,如她在每個夜晚猜度又不敢相信的那個結果,兒子伍天安已不在人世了。
這是伍思岷親口告訴她的。
她跟著他進去時,他一直不敢正視她的眼,他隻是喃喃地說,你終於找上門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她說,你為什麼不給我消息?你一直躲著我嗎?你為什麼要躲著我呢?
他沒有回答她的疑問,他在他的行李箱裏尋找著什麼。他的行李箱是這個地下室最整潔的物件,裏麵的東西擺放得整整齊齊。他幾乎把所有的東西藏在行李箱裏,好像他隨時準備遷居到另一個地方。
他摸索了好長時間,在這個過程中他已眼眶晶瑩。他從皮箱最夾層取出銅皮口琴,顫抖地遞給她。當她接到這口琴時,就知道天安真的不在人世間了。
他輕輕地說:“天安走了。”
好像是這句話帶出了他無盡的悲傷,他坐在椅子上流淚滂沱。雖然和伍思岷共同生活了四年,但楊小翼從來沒有見到他哭得如此傷心。他長時間地張著嘴巴,雙眼朝上,最後終於吼叫出來:
“天安走了。”
楊小翼沒太強烈的反應。多年後,她對自己當時的冷靜感到奇怪。是伍思岷難得一見的失控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嗎?還是對兒子的死早有心理準備?她隻感到心裏麵有一種不真實的空茫和麻木。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無法向你交代。”他說。
當伍思岷這麼說時,她空茫的心像是被刀子切割了一下,那種疼痛感終於降臨了。她無助地看了一眼口琴,心一酸,眼淚跟著掉了下來。她說:
“兒子呢?兒子在哪裏?他出了什麼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告訴我,兒子在哪裏?”
他搖搖頭,隻是哭泣。
“你快告訴我呀。”她說。
好一會兒,他才向她敘述了天安出事的情景。
伍思岷說,當年他和天安是向雲南邊境出逃的。這條通道是有關組織為他們安排的。他們打算穿過中緬邊境,然後轉道去歐洲。一路上,他們藏在一輛軍用吉普車裏。到了雲南,吉普車一直在狹窄的山路上盤旋,山路險崾,吉普車的一側是山坡,另一側是萬丈懸崖。當時正碰上雨季,有時候暴雨會持續下上半天。由於雨實在太大,吉普車的刮雨器根本無法把前窗玻璃上的雨水劃去,造成能見度極度不好。司機提出要休息,但伍思岷沒同意。汽車繼續前進,道路還可依稀辨認,有些地方有山體滑坡,造成路況更加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