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想,時間真是奇妙的東西,它在那裏劃出一條界線,於是人們有了新的盼望,好像穿越這個界線,人人都會成為一個新人,這個世界將煥然一新,好像時間的那邊充滿了天堂一樣的光芒。
除了盼望,也有一些相對嚴肅的媒體策劃了整個二十世紀的回顧的專題。從這些專題中,有如下的關鍵詞:工業化,兩次世界大戰,革命,死亡,饑餓,科技進步等等。這是一串具有內在邏輯的關鍵詞。而對中國來說,“革命”是最為核心的詞語,“革命”曾經使這個國家聚集巨大的能量,變得萬眾激情。
那段日子,楊小翼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在等待著新世紀的來臨的同時,陷入了深長的回憶之中……
在回憶裏,童年的時光變得異常清晰。她記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世存迷是五歲那年,那是春天的一個晴好的午後,陽光燦爛,空氣裏充滿了春天特有的花香,那是附近公園裏盛開的紫羅蘭和菖蒲混合的氣息。那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
這之後,她一直等待著父親的來臨。在她的想象裏,父親會坐著上海輪從永江上來,她因此經常去永江邊玩。每天,上海輪一到,碼頭上就會下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帶著遠方的氣息。在她的想象裏,這遠方不僅僅是指上海,它很寬廣,寬廣到了經文裏寫的天堂。那時候她喜歡一切外麵的事物,在她的潛意識裏,那外麵的事物同她的關係是密切的,好像她就來自那個遙遠的“外麵”。永江寬闊而清澈,在日光下,河水會變幻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圖案,隻要長久地凝視於水麵,就可以想象出天上的飛鳥,地上的牛羊,白娘子和許仙,以及許多隻有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景象。秋天的夜晚,永江會出現潮水,潮水退去,灘上會留下瓶子、木塊等雜物。她喜歡在河邊撿瓶子,關於漂流瓶的故事是慈恩醫院的索菲婭嬤嬤告訴她的。漂流瓶,多麼美好的名字,就像是天堂的另一個名字,那裏有著外麵世界的消息。有時候,河上會飄來屍體,每次屍體出現,她頓覺天地間暗了下來,好像有另外一些消息正在這空間彌漫。教會的人會把屍體撈上來,然後把他們埋葬在教會的墓地上。
但父親再終也沒有到來。她曾經以為劉伯伯是她的父親,卻不是。在她的生命裏,終於沒有喊出“爸爸”這個單詞……
可能是長時間置於回憶之中,她的神情恍惚,有些分不清回憶和幻覺。
那段日子,劉世軍剛好來北京。劉世軍已離開永城,調到省航道局任職。劉世軍見到她,說她臉色蒼白,有一股子陰氣,他問她是不是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那天,楊小翼和他去附近的一家西餐廳用餐,他們都喝了點兒酒。
在這個世紀末,餐廳生意興隆。楊小翼看到很多年輕的麵孔,他們真的年輕啊,他們的衣著打扮已經和巴黎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舉手投足已經和國際接軌了。她看到其中的一對年輕情侶似乎在鬧別扭,那女孩一直不吃東西,她餐桌前的美食一口也沒動過。那男孩在哄他,男孩用釵子叉了一小塊牛排放到她嘴邊。那女孩卻別過頭去。
總是這樣,看到年輕的麵容,她就會想起兒子。如果他活著,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奇怪的是,她總是忘記兒子的麵容,卻記得他所有的生活細節,他的習慣,他的口頭禪。記不起兒子的臉一度讓她感到心慌,她一次次找出兒子的照片,凝視那張年輕的臉龐,希望把他銘刻在心,但過一段日子便總也記不起來。然而,她卻在每一張年輕人的臉上都能找到兒子的影子。
楊小翼那天喝多了,她特別傷感,因而流下了眼淚。劉世軍問她怎麼啦?她說:
“我現在真的感到自己已然蒼老。”
新千年快要到來前一天,楊小翼突然接到劉世晨的電話。那時候,劉世晨已於三年前回到老家永城,成了永城市委書記。
劉世晨的聲音在電話裏聽起來非常興奮,她邀請楊小翼回老家看看,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楊小翼問,什麼驚喜啊?但劉世晨就是不答,她說到時候就知道了。什麼時候直性子的劉世晨也變得這麼喜歡賣關子了呢?
母親死後,楊小翼回老家的次數就少了。偶爾也會回去看看劉伯伯,後來劉伯伯調到省城,她就再沒有回去過,但在這個充滿回憶氣氛的世紀之交,她願意回去看看。她不知道劉世晨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她是傍晚六點半到永城機場的。永城的機場大廳裝扮得花枝招展,充滿了跨世紀的喜慶氣氛。她沒想到劉世晨親自來機場接她。這幾年,世晨因為經常到北京辦事,楊小翼倒是經常見到的。世晨是黨的女高幹,有著女高幹一般特點:一頭烏黑濃密的燙皺了的短發,看上去像一個鳥窩。楊小翼經常笑話她的發式,看不出男女,還問她這黑發有沒有染過。世晨說,早染了,你沒見我哥早白了頭了,我們家遺傳。楊小翼老遠就看到世晨的鳥窩頭,向她打招呼,世晨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然後上前把她抱住。四周的市民站得遠遠的,都好奇地看著劉世晨,表情既冷漠又古怪。他們大概平時沒有見到過他們的市委書記如此不嚴肅的一麵。
楊小翼說:“你日理萬機的,幹嘛親自迎接我?我又不是國家主席。”
世晨說:“首都來的嘛,我們小地方的人敢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