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說:“去你的。”
楊小翼被接到早已安排好的大約屬於市政府的一家賓館。她住下後,世晨就帶她去吃飯。她跟著世晨進了一個包廂,發現世晨的女兒也在。世晨有兩個孩子,兒子王拓,現在在美國哈佛讀博士後。女兒王妍,成了一個畫家,現在中國美院當教師,據世晨說,她的思想現代、奔放,至今單身,讓人受不了。“像我這樣的老古板,她常常是不屑的。”世晨曾這樣對楊小翼說。
這個年代,這種所謂的接風酒,酒桌上的方式大同小異。老友相見,當然要放開喝。這幾年,也許是應酬較多,楊小翼的酒力日增,也可以大口喝酒了。世晨這樣的黨的幹部,除了個人能力和背景,喝酒當然是官場必備的交際手段。倒是世晨的閨女王妍,滴酒不沾。楊小翼開玩笑:“藝術家不喝酒,哪來的靈感?”她說:“我又不想當官,喝什麼酒。”楊小翼說:“我也不當官啊,怎麼喝酒呢?”她說:“你是老女人,不喝酒幹什麼啊?”楊小翼被戧著了。當然,對這個姑娘楊小翼是一點也不介意的。世晨擺了擺手,說:“你別同她胡扯,她懂什麼。”看得出來她們母女的關係很融洽。
其實劉世晨是早已憋不住要告知所謂的“驚喜”了。她打斷楊小翼和王妍的鬥嘴,滿臉堆笑地湊近楊小翼:
“想過我給你什麼驚喜嗎?”
楊小翼搖搖頭。
世晨似乎很得意,說:“你家的石庫門現在已成了一個紅色旅遊點,你沒想到吧?”
楊小翼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石庫門怎麼會成為紅色旅遊點呢?
“將軍不是在那屋子裏住過嘛。”世晨解釋。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八十年代,將軍來過永城,那時候,你母親已死。將軍提出要住在石庫門裏。將軍那次在裏麵住了一個多月,那篇著名的《革命的轉型》就是在這裏寫成的。”
楊小翼恍然有悟,但還是有疑惑。
“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將軍是曆史的一部分啊?難道因此可能抹殺他的赫赫戰功?”
世晨的女兒臉上已掛著譏笑,她忍不住說:“媽,你是個天才,原來我的想象力是遺傳了你。”
“你別胡扯,這是十分嚴肅的事情。”
楊小翼笑笑,對此事她沒有意見。這個世紀快過去了,是非對錯也都已沉澱,功過成敗自有公論。她去過很多地方,連那些所謂晚節不保的將軍亦受到當地政府和民眾的尊寵,一方麵那些將軍們的文治武功無論如何對當地民眾來說是一種榮耀,另一方趁著所謂紅色旅遊的熱潮,可給當地政府帶來旅遊收入,何樂而不為?這個時代任何事物都可以娛樂,都可以成為商品,哪怕是曾經神聖不可侵瀆的“革命”及其教條。這個革命的世紀行將結束,但革命的影響已深入人們的血液,將會源遠流長。
後來,王妍可能實在不能忍受她們的話題,提前走了。“我在你們欲言不暢,讓你們放鬆些,走了。”她酷言酷語。
王妍走後,她們開始聊些日常瑣事。大概是怕觸到楊小翼的傷心處,世晨沒談女兒經。楊小翼和劉世晨都快六十歲,已開始熱愛懷舊了。她們聊了從前在幹部子弟學校的事。
楊小翼說:“世晨,你小時候特霸道,你那次差點把米豔豔漂亮的臉蛋都毀掉了。”
世晨說:“我幹過這事嗎?我那時候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啊。你才霸道呢,那時候,你也挺壞的,有一次你向我爹告狀,說我早戀,給男生寫情書,結果,被我爹狠狠揍了一頓。”
“有這事嗎?”楊小翼很吃驚,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有這事啊,其實你是嫉妒我,因為我要同伍思岷一道去給外國專家獻花。你過去嬌得不得了,老是欺負人。”世晨說。
“哪裏啊,你在說你自己吧?你才嬌,才欺負我呢。”
“我哪裏敢,我父親對你這麼好,看到你就低三下四地笑,我那時候,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個。”
楊小翼問劉伯伯和景蘭阿姨現在的狀況。
世晨說:“我爹還是老樣子,退下來了,感覺上還像是大權在握。經常有老部下來看他。他平時一蔫老頭,但老部下來了,精神勁兒就出來了,雙眼炯炯有神。隻有一個人可對付他,就是我媽。我媽現在像一個少女,老是向我爹撒嬌,我爹一點辦法也沒有。在我媽前麵,他嚴肅不起來……”
說到這兒,世晨豪爽地大笑起來。
這一夜,楊小翼回到旅館已是午夜。在新千年到來的那一刻,窗外忽然鞭炮齊鳴,她的耳幕被那排山倒海的聲響震蕩。她站在窗口,看到煙花寂寞在天空開放,散盡,一朵一朵,無始無終。煙花照得夜空無比絢爛。千禧年終於降臨了。她喜歡“千禧”這個詞。一千種美好和吉祥。在這個人人喜悅的千禧年之夜,我有什麼祈願呢?我這一生已可以望到盡頭的了,願望無多。還是祝福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好吧。
這一夜,她的內心非常平靜。
第二天一早,楊小翼就獨自去石庫門。本來世晨要派人陪的,但被她拒絕了。這完全是她個人的事,她想一個人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