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唐衛軒似乎模模糊糊看到了,黑夜中,一座不高不矮的山,既像是自己曾經攀登過的牡丹峰,又好像是死守過的幸州德陽山。但天色太暗,模模糊糊,始終看不清楚。隻是借著月光遠遠看去,在那建有營壘的山上,似乎還有無數的明軍、朝鮮軍和倭軍在不斷地相互廝殺著。那一個個晃動的人影中,似乎還有很多,自己或熟悉、或陌生,但都原本並不屬於戰場的人:有自己來到朝鮮後見過的大街上嬉鬧的小童,有無家可歸、露宿街頭的當地百姓,也有伏在一具具朝鮮民兵屍體上嗷嚎痛哭的朝鮮婦女……甚至,還有一縷婀娜的身影,正抱著一把大紅色的琵琶,對周遭的一切視若無睹般,自顧自彈奏著一曲激昂起伏的樂曲……
這是……那一曲《十麵埋伏》。
唐衛軒似乎記起了當年在平壤城中酒宴間的那一幕,正待仔細注視那形似桂月香的婀娜身影,卻愕然發現,那不停彈奏著的大紅琵琶,竟然猛地化作了一團火苗,漸漸燃燒了起來……
很快,借著風勢,那火苗越燒越旺,等到山上的每個人都注意到它時,那火焰早已鋪天蓋地,不僅照亮了每個人的麵龐,也很快吞噬了那婀娜的身影,以及還在山中或廝殺、或奔逃的所有人……
火!火!火!
唐衛軒本能地叫出這幾個字,同時赫然發現,自己的身旁就是滾流不息的漢江水,於是彎腰就想伸手捧起一捧江水,去澆滅那正熊熊燃燒、即將燒毀眼前一切的大火。但手中剛剛捧起濕答答的漢江水,卻為時已晚,那騰起的團團烈焰,已經迅速彙合成一體,如一條飛舞的巨龍般,奔騰翻滾著,直衝雲霄……一時間,耀眼的火焰不僅映紅了自己身旁的漢江水,也同樣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天空……不僅是皎潔的月光,恐怕冬日的太陽,也無法與這條騰空而起的火龍相比!
目瞪口呆的唐衛軒隻能愣在當場,任自己手中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不停流過指間……
奇怪……為何這手掌間的水流始終流淌不息呢……
唐衛軒覺得手上濕漉漉的感覺甚至奇怪,正打算低頭去看,卻忽然發現,那奔騰著的紅色火龍,突然一個轉向,直奔著自己撲來,瞬間,竟已經近在咫尺!
而那火龍張開的巨口,即將要把自己也一同吞噬——!
“啊——!”
唐衛軒大叫一聲,卻一個猛子,騰地從床上直起了身子,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原來,是個夢啊……
唐衛軒滿頭冷汗,喘著粗氣,慢慢看清了眼前的真實世界。這才發現,手上的那一灘濕漉漉的感覺,竟然是春山在不斷舔食著自己的手掌,所留下的大片口水……
而自己,也已經回到了開城的駐地之中,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簡單掃視了一下四周,讓唐衛軒頗為驚奇的是,為試百戶單獨準備的帳篷內,除了扒在床邊、不斷搖著尾巴、興高采烈望著自己的春山外,竟然還有一個侍立在床側、正又驚又怕地望著自己的年輕姑娘……
“你是何人?!”
唐衛軒仔細瞧了瞧眼前這個一身侍女打扮的姑娘,一邊平靜地問道,一邊將左手不動聲色地摸向木枕下的位置。雖然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回到開城後,是否還習慣性地將匕首藏在了枕頭下麵,但最近這段心驚肉跳的日子裏,唐衛軒已經不得不多提高了二十分的警惕,即便是麵對一個看似毫無威脅的陌生女子,也不敢再掉以輕心。
“奴婢……叫李小嬋,”這姑娘抓著裙擺,眼睛中也有些慌亂,支吾著答道,而後,又立刻想起了什麼似的,緊張地搖著腦袋,隨即改口道:“不,奴婢叫……叫李紋月。”
見這姑娘左支右吾,連名字都會臨時改口,唐衛軒更是有些心疑。若是半年以前,唐衛軒根本不會怎麼疑心,這麼一個看著純真又柔弱的姑娘。但是,這半年以來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看似和睦歡暢的酒宴之中,可能殺機四伏,貌似守口如瓶的同僚,可能背後插刀,何況,在這軍帳之中,出現女眷,本就十分的蹊蹺,而這女子看樣子十分的純樸,但樣子卻是十分奇怪,好像在自己麵前也是十分的拘束。
唐衛軒心中越發升起一絲戒備,但左手在木枕之下摸來摸去,卻什麼也摸不到。雖然春山就在跟前,正搖頭晃尾、興奮不已地朝著自己伸著舌頭,但看它那一副憨憨的樣子,對這種看似無害的潛在凶險,又怎麼能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