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縷陽光就要燦爛29(2 / 3)

我讓他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一頭,把窗簾叉子靠在桌子邊,跟他繼續交談。他今年14歲。家鄉在離我們這個城市很遠的地方。他小學上到三年級就輟學了。一年前開始了流浪生活。現在就靠結夥偷竊為生。有幾個問題他拒絕回答,那就是:他父母為什麼不管他?他們一夥住在什麼地方?他鑽進我的私宅究竟想偷竊什麼?如果我還不回來,他打算怎麼下手?麵臨這些追問,他就垂下眼簾,抿緊嘴唇。

我望著被燈光照得瘦骨嶙峋滿臉灰汗的少年,問他:“渴嗎?”他點頭,我站起來,他知道我是想給他去倒水,就主動說:“我不動。”我去給他取來一瓶冰可樂,又遞給他一隻紙杯,他不用紙杯,擰開可樂瓶蓋,仰頭咕嘟咕嘟喝,他喝完,我就又問他:“餓吧?”他擺正身子,眯眼看我,仿佛我是個怪物,我也不等他回答,就去為他衝了一碗方便麵,端到他麵前。

他呼嚕呼嚕將那方便麵一掃而空。我有點好奇地問:“你們不是每天都有收獲嗎?難道還吃不飽?”他告訴我:“有時候野馬哥帶我們吃館子,吃完撐得在地上打滾……這幾天野馬哥淨打人,一分錢也不讓我們留下……”我就懂得,我,還有我的鄰居們,甚至這附近整個地區,所受到是一種有組織、有控製的偷盜團夥威脅,他一定從我的眼神裏看出了什麼,吃完麵,抹抹嘴說:“您放心,有我,他們誰也不會惹您來了。”我又一次哭笑不得。

我想了想,決心放他出去。我對他說:“我知道,我的話你未必肯聽,但是我還要跟你說,不要再跟著野馬哥他們幹這種違法的事了。你應該走正路。”他點頭。但是我要去給他開門時,他居然說:“我還不想走。”我大吃一驚,問他:“為什麼?”他回答的聲音很小,我聽來卻像一聲驚雷:“我爸在床底下呢……”

天哪!原來還有個大人在臥房床底下!我慌忙將窗簾叉搶到手裏,又撥110,誰知這時候手機居然沒信號了,怎麼偏在這骨節眼上斷電!我就往座機那邊移動,這工夫裏,那少年卻已經轉身進了臥室,而且麻利地爬進了床底下,我驚魂未定,他卻又從床底下爬了出來,並且回到了門廳,我這才看清,他手裏捧著一幅油畫,那不是我原來掛在臥室牆上的嗎,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正想嚷,他對我說:“我要——我要我爸——求您了!”

幾分鍾以後,我們又都坐在了餐桌兩頭,而那幅畫框已經被磕壞的油畫,則豎立在了我們都能看清的餐具櫃邊。我們開頭的問答是混亂的,然而逐漸意識都清明起來。

那幅油畫,是我前幾年臨摹的荷蘭畫聖凡高的自畫像,這幅自畫像是他沒自殘耳朵前畫的,顯得特別憔悴,眼神飽含憂鬱,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個西方人倒像個東方農民。出於某種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來把這幅自以為臨摹得最傳神的油畫懸掛在了臥室裏。少年竊賊告訴我,他負責踩點的時候,從我那臥室窗外隔著鐵柵看見了這幅畫,一看就覺得是他爸,就總想給偷走。這天他好不容易鑽了進來,取下了這幅畫,偏巧我回來了,他聽見鑰匙響就往外逃,他人好鑽,畫卻難以一下子隨人運出去,急切裏,他就又抱著畫鑽到臥室床底下去了……

我就細問他,他爸,那真的爸,現在在哪兒呢?他媽媽呢?他不可能隻有爸爸沒有媽媽啊!可是他執拗地告訴我,他就是沒有媽。後來我聽懂了,他媽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嫌他爸窮,跟別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記得他爸,記得一切,記得那紮人的胡子茬,記得那熏鼻子的汗味加煙味加酒味……爸爸換過很多種掙錢的活路,他記得爸爸說過這樣的話:“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幹完了拿不到錢。”他很小就自己離開家去闖蕩過,有回他正跟著馬戲班子在集上表演柔術,忽然他爸衝進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罵他爸:“自己養不起,怪得誰?”他爸大喘著氣,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許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給他買來一包吃的,是用黃顏色的薄紙包的,紙上浸出油印子,打開那紙,有好多塊金黃色的糕餅,他記住了那東西的名字,爸爸鄭重地告訴他的——桃酥!講到這個細節,少年聳起眉毛問我:“您吃過桃酥嗎?”我真想跟他撒謊,說從來沒有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