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6:2009-01-13(周二)暹粒(Siem Reap)

吳哥交響中最恢宏篇章的譜寫者闍耶跋摩七世曾在皇宮裏埋下一塊石碑,上麵隻言簡意賅刻錄著一行字:“高棉國宛如天堂國度。”

在天堂,一切都喧嘩而靜寂、盛大而卑微、絢爛而質樸、清晰而恍惚。它是搖曳著的一池波光鱗鱗,不由得你不醒時做夢。所以我醒著,世界在我麵前時而變形時而無聲,破綻百出;我睡著,紛至遝來、仍是奔波吳哥興奮中略帶些疲憊的腳步。泰戈爾反複在我耳邊吟唱:“必須有段完整的停歇,好把圓滿編進音樂。”

於是我停歇了,一天不夠,還要一天。

P的腿一直隱隱作痛,昨天兩個人就商量著,要不再多休息一天。晚上在燈下研究地圖,策劃下一步的騎行路線,他又突發奇想:要不我們直接坐車去邊境城市波貝(Poipet),過境泰國之後再開始騎?我笑話他總這樣一會兒一個主意,屬變色龍的。

今天一早起來,照例去市場對麵的流動攤位吃炒麵,連續光顧。幾天下來也成老顧客了。掌勺兼掌櫃的小夥子從第二天起,便主動給我優惠500瑞爾,這一舉措更是緊緊把我們團結在他周圍,甭管旁邊冒出多麼誘人的新攤位,“移情別戀”的念頭剛冒出來,便遭打壓,完全出於自願。對一個城市的親切感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吧:你有了固定的路線,有了定期光顧的小攤,有了不用你說也知道你要什麼的夥計,有了不知姓甚名誰卻相互惦記的老熟人……城市肌裏的人情味才散發出來。行程表這時候說,該離開了,於是,有了幾分輕愁般的戀戀不舍。

有時我覺得遊客的不舍像登徒子的誓言,哪怕說的當口把自己感動,也心知肚明沒有什麼能挽留。這不,吃過早飯,我們徑直找到在客棧打聽好的Capitol Tour售票處。售票員聽說還有自行車,告訴我們每輛需加收2美元,連原先的票價6塊,一共是8美元/張。兩人快速合計了一下,覺得這個價格還能接受,幹幹脆脆掏錢買票,一件大事算是搞定。

接下來的重要任務是去洗頭。一路上本著節省的原則,總挑最便宜的住宿,往往沒有熱水。別看東南亞給人的感覺仿佛很“熱”,實際上一月份的暹粒夜裏會降到十幾度,這種溫度下洗冷水澡,簡直是種折磨。尤其遊吳哥的三天,我疑心是這裏一年中最冷的幾天,不管身上怎麼難受,試了又試,還是無法完成包括洗頭在內一套完整的洗浴程序。頭皮已開始發癢(估計氣味也相當濃鬱),待在暹粒最後一天了,怎麼都得抓緊這大城市的最後便利整理內務。這麼著,生平第一次光顧了市場裏的美容美發店,花兩美元洗了一個“奢侈頭”。說是店,實際隻不過蔬菜攤和雜貨攤中間擠著的小攤位,地方雖小,無論服務的和被服務的人數都不少,生意看上去很紅火。隻是這提供服務的,怎麼看怎麼別扭,說話粗聲粗氣,肩寬背厚,當我仰著頭被按在水龍頭下接受衝水服務時,赫然看見一個大大的喉結。心下有些明白,朝坐在旁邊等我的P使著眼色,這家夥蒙然不知,絲毫沒破譯我眼神想傳遞的複雜信息。洗完頭付了錢,對他(抑或是她)道別時,對方拋給我一個含義混淆的媚眼,既有女性曖昧的撒嬌,又有男性本能的示好,性別一下子懸了空,心狂跳不止,跑出市場才大笑著對P說:“我剛才被人挑逗了!”

考慮到暹粒離泰國很近,我們不禁開始猜測:他們怎樣變成了“她們”,背後有著幾許雲詭波譎的心酸故事,色衰之後如何回到家鄉操起了美發營生。這陰暗潮濕的熙攘市場,也許是唯一能接納陰陽兩界彷徨者的諾亞方舟。這麼說著,陽光烤灼熱辣辣的後背竟有些發涼,趕緊打住不著邊際的瞎猜亂想。

買了煮花生、烤糯米團,冰可樂等食物,準備回客棧二樓平台發一下午呆。各自看書,我寫我的日記,P畫他的畫,日影不知不覺從左肩曬到右肩,這樣打發日子的方式是我們都喜歡的,仿佛靜止著便抵達某種永遠。天堂國度近在咫尺,渺渺之音攝人心神……直到,直到桌上的食物消滅殆盡。一下子感覺到欠缺,從應有盡有夫複何求的天堂跌回欲壑難平的人間。一致決定延續天堂的感覺,一致認為當務之急是要補充“軍需”。跟往常一樣,剪刀石頭布。跟往常一樣,我輸了。P隻發給我1500瑞爾,讓我爭取從街角那個賣煮花生的小男孩手裏買到2000瑞爾的煮花生。遲疑著說講價我最不擅長了,更別提跟一個小孩子。P用革命領袖看好革命小將的灼灼目光凝視著我說:“這就是考驗你本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