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泰騎行結語:自己運送自己(1 / 2)

寫下“柬泰騎行結語”幾個字,實際上並不知道自己想要“結”什麼。柬埔寨部分完畢時倒寫過一篇很長的小結,把關於柬埔寨旅行從簽證交通吃住行到文化娛樂事無巨細全梳理了一遍,那時離旅行結束還沒多久,筆下有意無意間流露指南傾向,文字也似乎必須擔當某種攻略重責。後來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耽擱下來,等泰國行開始整理,時間又過去了大半年。路上的情況不說瞬息萬變,也動蕩起伏,否則著名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便不必每兩年更新一版,這時候再回頭看日記本上記下的文字,“攻略”的大眾麵目褪去,隻留下關於汗水和注視的私人記憶。

即便字字句句由我本人寫下,隔著時光重讀,也時常伴隨著新奇——仿佛從親曆者的身份抽離,而僅隻是位旁觀者:原來發生過這麼多事,原來曾說過這些話,原來一路上發出過這樣的感歎……於是萬般慶幸無論多麼勞累,仍咬牙堅持的記錄。這些歪斜潦草的字跡有些是渾身酸疼趴在床上寫的,有些是等船等車的間歇寫的,有些是在注視風景的感觸中連忙掏出本子……總之都是見縫插針。如今想來完全不可思議,一向懶散隨性、從小到大不知浪費過多少隻用了開頭幾頁本子的我,怎會有如此韌勁,堅持到底?這種勁頭,甚至因我過分地鄭重其事,而在P的口中“上升”為寫作。一路上,他常嘲笑我:你今天準備寫作幾頁?這個場景在你的寫作裏應該占據重要位置……諸如此類。我知道在一名騎行老手眼中,如此狂熱的記錄行為未免過分,除暴露我是一隻“騎行菜鳥”之外別無他用。可漸漸地,P也嚐到我詳盡記錄的甜頭:我的勤奮正好彌補他的疏懶——翻閱我的日記,才能喚起他的回憶,補上速寫本裏落下好多天的素描。“記詳細點”,成為他頻繁的叮囑。揮汗如雨騎行之餘,還得揮汗如雨寫字,容易嗎我!每當看見他翻閱我長達十頁的文字,然後輕輕鬆鬆畫上幾筆,提煉出當天最值得記憶的圖景,定格紙上,我便又妒又恨,深深惱怒寫與畫的不平等——寫字是項苦工,畫畫卻是才能。

無論如何,我自願承擔並最終完成了這項苦工,它回報我以驚喜。極端的旅行方式意味著它不會常常發生,借由記錄,使我至少有了常常重溫的可能。就像書架上夏目漱石的《滿韓漫遊》一樣,百多年前一位日本作家對中國東北的遊曆有何指南和攻略作用呢?可他記錄下早已逝去的所見所聞,仿佛還原了曆史,使我們通過閱讀飛越時空,去“注視”我們原本完全不可能注視的人和事。我想這便是記錄的意義。一直在思索所謂“存在”問題,一個人存在過,一件事發生過,可怎麼證明呢?假若沒有記得,便是一片空白,無從證明。從這個意義上說,存在即記得。所有的私人記憶彙聚成整個人類的曆史,往往從細節的幽微處,洞悉世界質樸的真理。也許我上綱上線得太過離譜,可當你麵對一個個人類野心與時光角力輝煌的廢墟——吳哥、大城、素可泰……時,你的思慮無法不從渺小的個體升騰至某虛無的高處,並在不期然的若有所悟中感知無常和永恒。

說回我們的騎行,與當年徒步瀘沽湖稻城一樣,所有出乎眾人意料的艱辛也都出乎我本人的意料:突然發生,稀裏糊塗堅持下來;事前無任何準備,事後也談不上任何經驗——也就是說,該多“菜”還多“菜”。我毫無底氣像路上常遇見的“老驢”那樣,輕描淡寫指點江山,在一片豔羨聲中露出見多識廣沉著的笑容。進藏途中全副武裝的騎行隊伍,總讓我想起一位“買菜大媽”,那就是我(相比起這些專業選手,我完全是來打醬油的)。隻能說,無知者無畏;也隻能說,事情發生了,自有它的走向,我們所能做的,不過順其自然而已。不知這個體會能否激勵跟我一樣“菜”的人們上路呢?艱辛有時,歡笑有時,旅行不可言傳的奇妙處,是浸透艱辛因而別具分量的歡笑,它使一切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