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她不是那種一味駁嘴的小孩子。從剛才到現在,兩腮時不時就是氣鼓鼓地,嘴上倒沒有非要找一兩句上風。就是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不知為何,貝海澤想起了表妹聞人玥。阿玥和許度完全不一樣,她是那種會通過使勁撒嬌讓對方知道自己已經服軟的女孩子。媽媽也說過,阿玥這種惹人憐惜的性格似足了她的親生母親。“哪怕從來沒有受到過來自父母的教育,還是會慢慢顯露出和父母相近的表情和性格來。這是就是奇妙的遺傳現象。”麵前這副抿著嘴唇,眼球用力的表情,還真是和師父麵對難纏病人時的反應很像。“你說話啊。你要是聽進去了,給我一個反應。”不能總把她的沉默當做同意,他做了一個OK的手勢,“嗯?”許度扭臉看著別的地方;右臂還是慢慢地抬了起來,也做了個OK的手勢。雖說人之患,在於好為人師,貝海澤還是油然而生一股“孺子可教”的感動。作為兄長,沒有耐心照顧自幼失恃的表妹是他一直以來最大的遺憾。如果在生闌尾炎那次就覺察出她的脆弱無助,關心她,照顧她,想必她現在已經大學畢業,有一份喜愛的工作,因為追求者太多而頭疼,而不是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六年。“上車吧。”上車後,他拿了紙巾和水給她。擦了汗,喝了水,許度還覺得熱,又不好嫌他空調開得小,幹脆整張臉湊到出風口上去——一條披肩遞過來:“坐好。係上安全帶,不要對著冷氣吹。”許度揮揮手:“我不怕。在家裏都是這樣吹。沒關係。”貝海澤將車倒出去,耐心解釋:“局部溫度驟降,會導致血液循壞不暢,容易造成頭昏,頭疼,甚至麵神經麻痹,俗稱麵癱。”什麼?吹空調和麵癱?將這樣的因果聯係起來,叫她以後怎麼寫麵癱角色?如何速成令萬千少女腿軟的麵癱男,每日隻需直麵空調四小時——許度你夠了!不要一緊張就胡思亂想!“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是和師父一樣叫你嘟嘟?”貝海澤邊開車經過剛才的天橋,邊和藹道,“嘟嘟,以後如果你不願意說話,做個OK的手勢就可以了。真奇怪,長大了反而變害羞。”難道還是與她父母離異有關?思及此,貝海澤又覺得自己冒犯,“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那是因為人家的狂野奔放都用在小說裏了啊——許度你真夠夠的了!她披上披肩,強壓緋紅紛亂的心緒,做了個OK的手勢。孟芷正是愛用母親化妝品,穿母親衣鞋的年紀,故而常常跑進寇亭亭的衣帽間玩耍。小孩子有模有樣地塗口紅,穿大人衣衫是超級可愛的事情。寇亭亭常常跟在女兒身前身後用手機錄像,同時也是為了防止她把化妝品吃下去,被衣物上的亮片和首飾上的珠寶劃傷,又或者扭傷腳什麼的。奇妙的是,孟芷從來不會動寇亭亭的高跟鞋。她隻喜歡媽媽和她嬰兒時期的衣物放在一起的,一雙過時的緞麵平底鞋。也許是因為鞋上有熟悉的氣味,也許是因為這雙鞋子和她穿的芭蕾舞鞋很像,總之女兒與母親真是心靈相通。那雙鞋也是寇亭亭的心頭愛。嫁給孟金毅之後,她穿過無數美妙絕倫的高跟鞋,出席過無數富貴華麗的場合。但最愛的始終還是這雙陪伴了她整個高中時期以及懷孕期間的緞麵鞋,哪怕永遠不會再穿上腳。每個女孩大概都有芭蕾夢。寇亭亭沒有學過,格外向往。這雙鞋鞋跟處有兩條長長的粉紅緞帶,可以在腳踝上繞兩圈,然後係一個蝴蝶結,走起路來悄無聲息,隨時都能踮起腳尖,翩翩起舞。她記得薑珠淵那時候說過,小時候學芭蕾,拉筋最痛苦,練了半年,怎麼也不肯進行下去。鋼琴,國畫,古箏,都是半途而廢。說這話時她還笑嘻嘻,手裏拿著各種零食。生活。有些人軟弱卻唾手可得,有些人完美卻要拚盡全力。命運給的第一個提示是什麼?是癡迷於各種抽獎的媽媽竟然沒有上當,真的中了一台在當時來說還挺新潮的數碼攝像機。第一次取景,取景框裏的每朵雲都沉著臉。鏡頭朝下移,框住了正在操場打太極的十幾位同學。有人注意到了拍攝的存在,向日葵般唰唰地轉向鏡頭,原本懶散的動作齊刷刷地變得精神起來。很難說他們是喜愛鏡頭,還是更喜愛拿著DV的女孩子。寇亭亭一向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不覺得這有什麼。但她很快發現,鏡頭轉向誰,要麼直接逃掉,要麼突然精神麵貌煥然一新。總之就是比平時更加認真。這讓她終於覺出了一點趣味。平時如果有這種鏡頭壓力,就會更加認真地對待人生吧。很快寇亭亭發現,這部DV不僅僅可以用來記錄課餘活動,還可以用來記錄最真實的同學交流。她在電教室裏回放視頻,下定決心,要做生活的導演兼女主角,其他人隻是配角和過客。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為大屏幕上的青春重現或惆悵或感慨或激蕩。薑珠淵的心底也是五味雜陳。平心而論,這段視頻做的相當精致,從配樂到剪輯,簡直是半專業水平。但是每個鏡頭都沒有雲政恩,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視頻播放了二十來分鍾,真的一個鏡頭也沒有,無論正麵或背影,剪得幹幹淨淨。也許是她太挑剔?她的高中生活明明不是這樣。不是表演小擒拿手的讚歎,不是灌籃後的擊掌慶祝。她明明記得這部DV記錄了雲政恩對寇亭亭的殷勤,雲政恩叫她接過DV,拍他教寇亭亭打乒乓球;記錄了畢贏和曹慎行對雲政恩的羞辱和毆打,畢贏對曹慎行耳語幾句,後者就笑著助跑,飛起一腳踢在雲政恩的後心上;記錄了雲政恩的隱忍和超脫,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腳印,然後去撿球拍;記錄了她出來阻止時,被曹慎行扯著衣服,甩到一邊去;記錄了其他人的麻木和大笑。她倒在地上時,看到寇亭亭不知何時已經又拿起了DV。“剛才你們做的事情都錄下來了。怎麼辦。嗬嗬,我這可是抓住了畢贏和曹慎行同學的把柄呢……”從片頭開始,就暗示著這段回憶之旅會完完全全地剔掉雲政恩。用食堂的菜式試探大家的心理,然後刪掉了雲政恩的登記照,現在又將他所有青春的印記都剪掉。是不想暴露記錄他被欺負的過去,還是不想沾上死亡的晦氣?其實也有幾段素材很溫馨,老師在場,雲政恩難得沒有被欺負——這些回憶難道不能放出來?就忌諱成這樣?不,不對。打乒乓球這段還是放出來了。不過隻有寇婷婷將DV交到她手中,讓她拍攝的情形。下個鏡頭就是大家都在笑,好像高中生活無比幸福,能和彼此做同學,是多麼的幸運——可他們明明笑得是雲政恩被曹慎行按在地上暴揍,換了舒緩的背景音樂,調慢播放速度,就想呈現出相反的氛圍!“你沒事吧。”霍超群察出了薑珠淵的不安,“冷?”“不要緊。”她的披肩放在貝海澤車上了。況且這種寒,也不是多穿一件衣服就能解決。有人在啜泣;因為感動而流下眼淚才正常?難道隻有她一個人在懷念雲政恩?或者他們已經改過自新?大家都踏上了新的人生之路?許多的念頭紛紛擾擾地塞在心頭,堵得她左胸一陣刺痛。自私自利的寇亭亭變了,變得賢良淑德,優雅端莊;暴躁凶狠的曹慎行變了,變得大方豁達,熱心快腸;刻薄陰鬱的畢贏變了,變得平易近人,談笑風生——你自己不也變了嗎?衝動任性的薑珠淵不也一直盡力想變得從容不迫,利落幹練嗎?是否因為沒有和他們保持聯係,所以一時不能接受?畢贏說,應該多互動,看下大家的變化——她是否該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老同學?為了保證不會出現某個死人的鏡頭,整條片子畢贏已經看過幾遍,驚喜和激動要比其他人少得多。這場同學會的效果比他預期的還要好——連懷著最大怨氣的薑珠淵也列席,過去的那件事情還有什麼可擔心?他瞥了一眼左手邊的薑珠淵。她的父親真是個窩囊的政客,兩袖清風也就算了,連自己的子女也不幫扶。薑金山,現在還是副處級。至於薑珠淵,更加隻是基層公務員而已。但是,她真比以前漂亮了許多。就是胖了點,應該減肥。不過,手感應該很好。視線朝下探索,停留在她的一雙手上。白嫩小巧,看不見的地方應該也是同樣軟滑細膩,這種幻想令他心旌神馳。也許同學會後,他可以送她回家,然後——隻是那個背景厲害的小醫生未免令人卻步。他皺了皺眉頭。那小醫生明顯前途無量,怎麼會看上薑珠淵?當然是因為家世相當了。畢贏絕非沒有冒險精神。七年人生路的順遂讓他膽子橫漲。不如趁現在氣氛融洽,得點甜頭順便投石問路。美人在側,他一麵看著大屏幕,一麵悄悄傾身,去摸薑珠淵放在大腿上的雙手。若在平時,眼神的侵犯已經讓薑珠淵警惕;但今夜她的感官受到了巨大衝擊,麻木了許多。她幾乎都要被自己說服,他們已經放下過去,自己也不應該耽於過去。她幾乎都要相信,幾乎都要感動,高中生活原來是這樣,相親相愛,其樂融融,沒有人受過欺淩,沒有人溺斃在湖中。視頻快結束了。有人擦幹眼淚;有人心緒難平;有人渾然忘我;有人得意忘形。就在這時,整晚的氣氛出現了第一個轉折——畫麵一暗,正如恐怖片的效果,視頻被粗暴切斷,出現了靈堂的照片及哀樂!花圈當中簇擁著一張遺照。這張遺照用的正是雲政恩的登記照。帥氣的麵容嚴肅冷淡,永遠地留在了十八歲。這追悼會大家都參加了,鞠過躬,流過淚,是他們第一次知道生命原來脆弱,死亡原來不遠,想必還有人記得。曹慎行“啊”地怪叫一聲;畢贏渾身一顫,差點跳起來;寇亭亭的臉上隻是閃過了一瞬慌張,立刻暗暗用盡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