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記者同爸爸和我擁抱。他們匆匆參觀了我家的小農莊,看了我們的白薯地、防野狗的籬笆、圈裏的綿羊和鴯鵲。屈瓦勒先生歎息道:
“我無法想象,波利尼西亞人,一個在大洋上馳騁的海洋民族,最終被困在陸地上。”
媽媽聽見了,28年的貧窮讓她變得牢騷不平,逮著誰都想發泄一番。她尖刻地說:“能有這個窩,我們已經很感謝上帝了。我知道法國還有一些海外屬地,那些地方很適合我們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為圖瓦盧人騰出一小塊地方?”
忠厚的屈瓦勒先生臉紅了,沒有回答,弄得爸爸也很尷尬。
這時李雯小姐在我家的牆上發現了一個刻有海圖的葫蘆,非常高興,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波利尼西亞人的海圖?”
爸爸很高興能把話題扯開,自豪地說,沒錯,這是一種海圖。另一種海圖是在海豹皮上綴著小樹枝和石子,以標明島嶼位置、海流和風向,我家也有過,現在已經腐爛了。他說,在科技時代之前,波利尼西亞人是世界上最善於航海的民族,浩瀚的東太平洋都是波利尼西亞人的領地,雖然各個島相距幾千海裏,但都使用波利尼西亞語,變化不大,互相可以聽懂。各島嶼還保持著來往,比如塔希提島上的毛利人就定期拜訪2000海裏之外的夏威夷島。他們沒有蒸汽輪船,沒有六分儀,隻憑著星星和極簡陋的海圖,就能在茫茫大海中準確地找到夏威夷的位置。那時,波利尼西亞民族中的航海方法是由貴族(阿裏克)掌握著,我的祖先就是一支有名的阿裏克。
李小姐興高采烈地對著葫蘆照了很多相,霍普曼先生催她說:咱們該出發了,那邊的人還在等著我們呢。
我們上了直升機,媽媽堅決不去,說要留在家裏照顧牲畜。當然這隻是托詞,她一直對爺爺心存芥蒂。爸爸歎息一聲,沒有勉強她。
聽說今天有幾千人參加降旗儀式,有各大通訊社,有環保人士,當然也有不少圖瓦盧人,他們想最後看一眼故土和國旗。所有這些人將乘“彩虹勇士”號輪船到達那兒。
直升機迅速飛出澳大利亞內陸,把所有陸地都拋到海平線下。現在視野中隻有海水,機下是一片圓形的海域,中央凸起,圓周處沉下去,與凹下的天空相連。我們在直升機的噪聲中聊著,霍普曼先生說,在世界各民族中,波利尼西亞人最早認識到地球是球形,因為,對於終日在遼闊海麵上馳騁的民族來說,“球形地球”才是最直觀的印象。如果哥白尼能早一點來到波利尼西亞諸島,他的“太陽中心說”一定能更早提出。
直升機一直朝東北方向飛,但機下的景色始終不變。這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直升機是懸在不動的水麵上,動的隻有天上的雲。法國人屈瓦勒先生把一個紙卷塞給我,說:
“普阿普阿,我送你一件小禮物。”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保羅高更的這幅名畫。高更是法國著名畫家,晚年住在法屬塔希提島上,在大洋的懷抱中,在波利尼西亞人的土著社會中--他認為這樣的環境更接近上帝--重新思考人生,畫出了他的這幅絕筆之作。畫的名稱是: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一個12歲男孩還不能理解這三個問題的深意,但我那時也多少感悟到了畫的意境:畫上有一種濃豔而夢幻的色彩,無論是人、狗、羊、貓還是那個不知名的神像,都像是在夢遊中。他們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誰,正在苦苦地思索著。我大聲說出自己對這幅畫的看法:
“這幅畫--還不如我畫得好呢。你們看,畫上的人啦狗啦貓啦神像啦,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三個記者都笑了,屈瓦勒先生笑著說:你能看出畫中的夢幻色彩,也算是保羅高更的知音了。霍普曼先生冷峭地說:
“恐怕全體人類都沒有睡醒呢。一旦睡醒,就得麵對那三個問題中的最後一個,也是最現實的一個--當我們親手毀了自己的挪亞方舟後,我們能向何處去?上帝不會為人類再造一條新挪亞方舟了。”
圖瓦盧到了。
完全不是我夢中見到的那個滿目青翠、妖嬈多姿的島群。它已經完全被淹沒了,基本成了暗礁,不過在空中還能看到它,因為大海均勻的條狀波紋在那裏變得紊亂,飛濺著白色的水花和泡沫,這些白色的紊流基本描出了九個環礁島的形狀。海麵之上還能看見十幾株已經枯死的椰樹,波峰拍來時椰樹幾乎全部淹沒,波峰逝去時露出椰樹和一部分土地。再往近飛,看到椰樹上搭著木板平台,一個簡陋的棚子在波濤中隱現,不用說,那就是爺爺居住了28年的地方。最高的一棵椰樹上綁著旗杆,頂部掛著一麵圖瓦盧國旗,因為濕重而不會隨風飄揚,隻有當最高的浪尖舔到它時,它才隨波浪的方向展平。國旗已經相當破舊褪色,但--我看見了右下角的九顆星星,它並沒有像夢中那樣變成融化的冰晶。
爺爺一動不動地立在木板上迎接我們,就像是複活節島上的石頭雕像。
“彩虹勇士”號遊船已經提前到了,它怕觸礁,隻能在遠處下錨。船上放下兩隻小筏子,把乘客分批運到島上。我們的直升機在木板平台上艱難地降落,大家從艙門跳下去,爸爸拉著我走向爺爺。很奇怪的,雖然眼前的景色與我夢中所見全然不同,但爺爺的樣子卻和夢境中非常相像:全身赤裸,隻在腰間圍著一塊布,皮膚曬成很深的古銅色,瘦骨嶙峋,亂蓬蓬的發須蓋住了臉部,身上的線條像刀劈斧削一樣堅硬。
爸爸說:普阿普阿,這是你爺爺,喊爺爺。
我喊了一聲爺爺。爺爺把我拉過去,攬到他懷裏,沒有說話。我仰起頭悄悄端詳他,也打量著他的草棚。棚裏東西很少,隻有一根魚叉,一個裝淡水的塑料壺,一籃已經出芽的白薯,它們都用棕繩綁在樹上,顯然是防止浪濤把它們卷走;地上有一條吃了一半的金槍魚,用匕首紮在地板上,看來是他的早飯。現在雖是落潮時刻,但浪子大時仍能撲到木平台上,把我們還有幾位記者一下子澆得全身透濕,等浪頭越過去,海水迅速從木板縫隙中流走。我想,在這樣的浪花飛雨下,爺爺肯定不能生火了,那麼至少近幾年來他一直是吃生食吧。這兒也沒有床,他隻能在濕漉漉的木板上睡覺。看著這些,我不禁有些心酸--爺爺一個人在這兒熬了整整28年啊。
爺爺攬著我,攬得很緊,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疼愛,但他一直不說話。也許28年的獨居生活之後,他已經不會同親人們交流了。這時記者們已經等不及,李雯小姐搶過來,把話筒舉到爺爺麵前問:
“提卡羅阿先生,今天圖瓦盧國旗將最後一次降下。在這個悲涼的時刻,請問你對世人想說點什麼嗎?”
她說這是個“悲涼的時刻”,但她的表情可一點兒也不悲涼。看著她興致飛揚的樣子,爸爸不滿地哼了一聲。連我都知道這個問題不合適,有點兒往人心中捅刀子的味道,但你甭指望這個衣著華麗的漂亮姑娘能體會圖瓦盧人的心境。爺爺一聲不吭,連眼珠都沒動一下。李小姐大概認為他沒有聽懂,就放慢語速重複一遍。爺爺仍頑固地沉默著,場麵頓時變得比較尷尬。大概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霍普曼先生搶過話頭,對爺爺說:
“提卡羅阿先生,你好。你還記得我嗎?28年前,你任圖瓦盧環境部長時,我曾到此地采訪過你,那時你還指著自己的院子說,海平麵已經顯著升高,潮水把你儲存的椰幹都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