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是爺爺的老相識了,爺爺總該同他敘敘舊吧,但令人尷尬的是,爺爺仍然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表情。這麼一來,把霍普曼先生也給窘住了。這時爸爸看出了蹊蹺,忙俯過身,用圖瓦盧語同爺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苦笑著對大家說:
“他已經把英語忘了!”
凡是圖瓦盧人都能說英語,尤其是爺爺,當年作為環境部長,英語比圖瓦盧語還要熟練。但他在這兒獨自待了28年後,竟然把英語全忘了!爸爸搖著頭,感慨不已。這些年他來探望爺爺時,因為沒有外人,兩人都是說圖瓦盧語,所以沒想到爺爺把英語忘了,卻記著自己的母語。這個發現太突然,我們都有點兒發愣。不知為什麼,這句話使霍普曼先生忽然淚流滿麵,連聲說: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在這28年獨居生活中,他肯定一直生活在曆史中,和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們在一起,他已經徹底跳出今天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了。”他轉向其他記者,“我建議咱們不要采訪他了,不要打擾這個老人的平靜。”
他的眼淚,還有他的這番話,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我的距離,我覺得他已經是我的親人了。
其他記者當然不甘心,尤其是那位漂亮的李小姐,他們好容易組織起這個活動,怎麼能讓主角一言不發呢?怎麼向通訊社交代?不過他們沒有機會了,從遊船上下來一群人,歡笑著擁了過來,把爺爺圍在中間,而把記者們隔在外邊。他們都是50歲以上的圖瓦盧男女,是爺爺的熟人。今天他們都恢複了波利尼西亞人的打扮:頭上戴著花環,上身赤裸,臀部圍著沙沙作響的椰葉裙。他們圍住爺爺,聲音嘈雜地問著好,爺爺這時才露出第一絲笑容。
不知道他們和爺爺說了些什麼,很快他們就圍著爺爺跳起歡快的草裙舞。舞會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浪不時把他們淹沒,但一點兒沒有影響大家的興致。鼓手起勁地敲著木鼓(一塊挖空的幹木),節奏歡快熱烈。男男女女圍成圓圈,用手拍打著地麵。女人們的赤腳踩著音樂節拍,彎下雙膝,雙臂曲攏在頭頂,臀部劇烈地扭擺著。大家的節奏越來越快,人群中笑聲、喊聲、木鼓聲和六弦琴聲響成一片,連記者們也被感染,不再專注於采訪任務了,都加入到舞陣中來。
爺爺沒有跳。他顯然被風濕病折磨,連行走都很困難。他坐在人群中間,吃著麵包果、木瓜、新鮮龍蝦,喝著酸椰汁,這都是族人為他帶來的。他至少28年沒有見過本民族的土風舞了,所以看得很高興,亂蓬蓬的胡須中露出明朗的、孩子一樣的笑容。有時他用手指著哪個舞娘誇獎幾句,那人就大笑,跳得格外賣力。
後來人群開始唱歌,是用圖瓦盧的舊歌曲調填上新詞,一個人領唱,然後像波濤轟鳴般突然加上其他人的合唱。歌詞隻有一段,可惜我聽不大懂,我的圖瓦盧語僅限日常生活的幾句會話。我隻覺得歌聲盡管熱烈,其中似乎暗含著淒涼。這一點從大夥兒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來,他們跳舞跳得滿麵紅光,這時笑容尚未消散,但眼眶中已經有了淚水。爸爸這時跳累了,坐在我身邊休息,用英語為我翻譯了歌詞的大意:
我們的祖先來自太陽落下的地方,
駕著獨木舟來到這片海域。
塔涅、圖、朗戈和坦加羅亞四位大神護佑著我們,
讓波利尼西亞的子孫像金槍魚一樣繁盛。
可是我們懶惰、貪婪,
失去了大神的寵愛。
大神收回了我們的土地和馬納,
我們如今是誰?我們該往何處去?
他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剛才跳舞時的歡快此刻已經消散,人人淚流滿麵。爸爸哭了,我聽完翻譯也哭了。隻有爺爺沒有哭,但他的眼中也分明有淚光。
太陽慢慢落下來,已經貼近西邊的海麵,天空中是血紅色的晚霞。該降旗了。人人都知道,這一次降旗後,圖瓦盧的國旗,包括聯合國大廈前的圖瓦盧國旗,將從此消失,再也不會升起。悲傷伴著晚潮把我們淹沒。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血色背景下的那麵國旗。最後爸爸說:
“降旗吧。普阿普阿你去,爺爺去年就說過,讓我這次一定把你帶來,由你來幹這件事。”
一個12歲男孩完全體會到爺爺這個決定的深意,就像我夢見過的,爺爺想讓波利尼西亞人的後代接替他,繼續守住圖瓦盧人的馬納。我鄭重地走過去,大夥兒幫我爬上椰子樹,記者們架好相機和攝像機,對準那麵國旗,準備錄下這曆史的一刻。就在這時,一直不說話的爺爺突然說話了,聲音很冷:
“不要讓普阿普阿降旗。他連圖瓦盧話都忘了,已經不是波利尼西亞人了。”
我一下子愣了,爸爸和周圍的族人也都愣了。我想也許我聽錯了爺爺的話?但顯然不是,這幾句簡單的圖瓦盧話我還是能聽懂的。而且我立即回想起來,自從爺爺看見爸爸為我翻譯圖瓦盧語歌詞之後,他看我的眼光中就含著冷意,也不再摟我了。我呆呆地抱著椰子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滿臉通紅。爸爸低聲和爺爺講著什麼,講得很快,我聽不懂,身旁一位族人替我翻譯。爸爸是在乞求爺爺不要生氣。他說,我一直在教普阿普阿說圖瓦盧話,但圖瓦盧人如今已經分散了,我們都生活在英語社會裏,兒子上的是英語學校,他真的很難把圖瓦盧話學好。
爺爺怒聲說:“咱們已經失去了土地,又要失去語言,你們這樣不爭氣,還想保住圖瓦盧人的馬納?你們走吧,我不走了,我要死在這裏。”
爸爸和族人努力勸說他,勸了很久,但爺爺執意不聽。這也難怪,一個獨居了28年的老人,脾氣難免古怪乖戾。眼看夕陽越來越低,爸爸和族人都很為難,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該怎麼辦。幾位記者關切地盯著我們,想為我們解難,但他們對執拗的老人同樣毫無辦法。這時我逐漸拿定了主意,擠到爺爺身邊,拉著他的手,努力搜索著大腦中的圖瓦盧話,結結巴巴地說:
“爺爺--回去--”爺爺看看我,冷淡地搖頭拒絕,但我沒有氣餒,繼續說下去,“教普阿普阿--祖先的話。守住--馬納。”想了想,我又補充說,“我一定--學好一爺爺?”
爺爺冷著臉沉默了很久,爸爸和大夥兒都緊張地盯著他。我也緊張,但仍拉著他,勇敢地笑著。我想,盡管他生氣,但他不可能不疼愛自己的孫子。果然,過了很久,爺爺石板一樣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笑意,伸手把我攬到他懷裏。大夥兒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最後仍是由我降下了國旗。我、爺爺、爸爸上了直升機,其他人則乘遊船離開。太陽已經落到海裏,黑漆漆的夜幕中,燈火通明的遊船走遠了。直升機在富納富提的正上空懸停,海島、椰子樹和爺爺的棚屋都淹沒在夜色中,海麵上浮遊生物的磷光和星光交相輝映。登機前爺爺說,把椰子樹和草棚燒掉,算是把這塊土地還給朗戈大神吧。離開前我們在它上麵澆上了柴油,最後的點火程序,爺爺仍然交給我來完成。爸爸箍著我的腰,我把火把舉到機艙外(怕引起艙內失火),用打火機點燃了它,然後照準海麵上影影綽綽的草棚輪廓扔下去。一團明亮的大火立即從夜空中爆起,穿透水霧,裹著黑煙盤旋上升。直升機迅速升高,繞著大火飛了兩圈,我們在心裏默默地同故土告別。爺爺把我拉進去,關上機艙門,我感覺到他堅硬的胳臂緊緊地摟著我。然後直升機離開火柱,向澳大利亞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