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白的名篇《蜀道難》,不能不令人注意到篇中包含著這樣的長句: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
這種長句的運用,是構成《蜀道難》氣勢奔放、感情激蕩的一個因素。其實,這種超過七言的長句,在李白其他歌行中也往往出現,隻是多數沒有《蜀道難》使用得那麼多。請看:
《戰城南》:“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襄陽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
《鳴皋歌送岑征君》:“洪河淩兢不可以徑度……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孽於風塵。……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
《夢遊天姥吟留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遠別離》:“皇穹竊恐不照餘之忠誠。”
《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為餘天津橋南造酒樓。”
《江夏贈韋南陵冰》:“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日出入行》:“汝奚汨沒於荒淫之波?”
上麵所舉僅是一部分例子。這種長句的特點是句式超過七言,句中常夾雜虛字,增強了自由流動感。上列詩句使我們認識到,李白歌行之所以特別顯得奔放俊逸,有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這種長句的運用,實在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在某些篇章中作用尤為突出。這種長句,在唐代其他詩人的歌行中也偶然見之,但不像李白那樣匣用頻繁,因此可說是李白歌行語言運用上的一個特色。
李白的歌行,在藝術上受楚辭與古樂府影響為深。此種句式,除受楚辭影響外,更受漢魏樂府之啟迪,由此脫胎而出。今存漢樂府相和、雜曲歌辭中的某些無名氏篇章,已有此種句式:
《烏生》:“秦氏家有遊遨蕩子,工用睢陽強蘇合彈。……烏死魂魄飛揚上天。……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複得白鹿脯。……後宮尚複得烹煮之。鯉魚乃在洛水深淵中……人民生各各有壽命,死生何須複道前後。”
《董逃行》:“但見芝草葉落紛紛。……欲從聖道求一得命延。……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陛下長與天相保守。”
《婦病行》:“不知淚下一何翩翩。……我欲不傷悲不能已……見孤兒啼索其母抱。”
《蝶蝶行》:“奈何卒逢三月養子燕……持之我入紫深宮中。”
此外,在曹魏文人的樂府詩中,也有若幹這種句式:
曹丕《大牆上蒿行》:“何不恣君口腹所嚐?……何不恣意遨遊從君所喜?”
曹植《桂之樹行》:“得道之真人鹹來會講仙。”
左延年《秦女休行》:“女休堅辭為宗報仇。”
這些文人詩,顯然是受的漢樂府無名氏古辭(其中多數為民歌)的影響。楚辭長句與古樂府長句風格略有不同。上舉李白《鳴皋歌贈岑征君》長句主要受楚辭影響,《蜀道難》、《江夏贈韋南陵冰》長句則主要受古樂府影響。
李白寫了許多樂府詩。他的集子中有四卷全是樂府詩,還有不少歌行絕句,雖不用樂府題,實際也深受漢魏六朝樂府詩的沾溉。他的這部分詩篇,不但數量頗多,而且質量很高,在全集中煥發出奪目的光彩。李白精通漢魏六朝樂府詩,曾向少年詩人韋渠牟傳授“古樂府之學”(見《唐詩紀事》卷四八)。從李白歌行成功地運用長句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如何從古樂府汲取營養,推陳出新,在藝術上獲得光輝的成就。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