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馴養馬匹之時,對它們生命深處的野性特別尊重與珍惜。牧馬人並不會長期驅使幾匹特定的馬,騎用了一段時間之後,必定會把這幾匹馬放回馬群裏去,再換幾匹出來。

我的朋友白龍告訴過我:

對於牧馬人來說,一匹馬身上的“野性”是非常重要的。你固然可以說是蒙古人愛馬心疼馬,不想讓它多受委屈,所以不願意長期驅使一匹馬為己用。然而,真正的原因是不能讓它失去了最寶貴的野性,你必須要給它自由,讓它重新加入野放的馬群,因為那才是馬兒真正的力量的源頭。

馬兒如果有選擇權,想必不會願意與一位隻知道用鞭子來與它溝通的主人共度此生的吧?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對那些木然生活在農家裏的馬匹那樣同情的原因了,一匹又一匹孤單而又絕望的生命啊!

在這裏,文化與文化的差異使人心生疼痛,我們不能責怪買了這匹馬的農人,他是必須將這頭畜生當作畜生來驅使的,最多他隻能做到溫柔和體貼,然而生活的範圍是這樣狹窄和擁擠,卻是絕對無法讓這一匹馬重新得回它原該享有的野放的自由。

“尋找原野”,可以是一匹馬的渴望,也可以是每一個不甘願陷入桎梏的生命心裏最深最痛的渴望吧。

鮑爾吉·原野在這本書的後記裏說:

我寫蒙古,用的隻能是心靈的力量(知識的、機巧的力量用不上),如同用很大的力量做一種類似繡花的工作,累。寫完之後,心裏憂傷。有的時候手會抖,如同心甘情願有大委屈無處可說,又說不出來。對於蒙古的描述,奪走了我心裏的一些東西,譬如心血。為什麼會這樣?我並不知道。

當我第一次讀到鮑爾吉·原野的作品之時,心和手都在抖,並且同時覺得滿足又覺得憂傷。

是因為我是蒙古人嗎?

最初的時候,這個原因好像可以單獨成立。

不過,此刻在讀到這一本散文集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好幾年了,我慢慢發現,鮑爾吉·原野的作品再現的絕對不僅僅隻是一個蒙古民族的喜怒哀樂而已,深藏在他文字裏的,更是一種文化上源遠流長的觀看的角度與生長的態度,是每一個保有珍貴的野性因而不甘願就此陷入桎梏的生命心中那難以言說的疼痛與憂傷啊!

作為他的讀者,我認為,我所有的觸動與震撼,應該不隻是因為我是蒙古人而已,還因為,我是一個人——一個懷著熱切的渴望而不自知的茫然的生命,終於從鮑爾吉·原野的文字裏得到引領,找到方向。

我將努力去試著再也不以他人的標準來判斷我自身的優劣,再也不以他人強加的驅使和逼迫,來定義生命的價值。

這也許就會給我的心靈騰出一片無邊無際的曠野吧。

你說是不是呢,原野?

§§第一章 我們為什麼熱愛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