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沙日拉咩繞,我的馬(3 / 3)

赤峰體育場的主席台很小,司令臉上有麻子。我爸的白馬比赤峰騎兵老十四團那些馬厲害,它參加過開國大典。當然是我爸帶它參加的。他騎著白馬和戰友一起接受毛澤東和朱德的檢閱。1949年,騎兵二師劃歸內蒙古軍區,組成一個白馬團,一個黑馬團出席天安門廣場閱兵式,我爸在白馬團。8月,他們進駐清華大學邊上一個叫清河的村莊。那時候,北京到處流布國民黨的謠言。村裏風傳:共產黨的韃子兵茹毛飲血,割人耳朵。騎兵們受到歧視卻不知緣由。我爸說,村裏人供刺蝟為神靈。刺蝟滿地爬行,若被馬踩死,老百姓很不高興。但戰馬偶而會踩到刺蝟老爺,民運幹事點頭哈腰跟村民道歉。團長下令,全心全意愛護刺蝟,誰踩刺蝟,誰受處分。我爸差一點受處分,但不是因為刺蝟。1948年5月,他們和國民黨正規軍在突泉縣對陣,消滅國軍一個連。我爸心眼多,他留在連隊後麵,看連隊走遠了,偷回戰場揀洋撈兒。他揀到六尺白布,一條雪茄煙,然後追隊伍。連長羅保發現此事,非常生氣,說:“你個免崽子,我要處分你。”我爸把雪茄煙雙手舉過頭(按輩份,羅保是他遠房爺爺,原為日本騎兵軍官)。我爸7歲已開始吸煙,不得已才把這麼好的煙交出去。羅保吸雪茄煙,很入迷。我爸問:“羅保爺爺,我的處分……”羅保說:“我再吸一根。”他又吸了一根煙,說:“下回處分你,這回算了。”

“怎麼處分?”我問。

“禁閉3天,或7天、15天不等,再嚴重送軍法處。”

八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開黃花、紅花、白花,戰馬把花朵全踩滅了。騎兵每天訓練戰馬橫豎成排,類似現今馬的盛裝舞步,這是非常困難的事。上級要求騎兵團走過天安門時,戰馬橫豎成排。騎兵要把提振韁繩和雙腿夾馬的功夫掌握純熟,控製行進速度。天天練,他們練了兩個月,人與馬達成難以言傳的默契。白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過去,邁著小碎步,非常整齊。

1949年10月1日,內蒙古軍區騎兵二師白馬團和黑馬團淩晨5時從清河村出發,7時到達北京東單。騎兵們頭一天發了棉布新軍裝,馬在水泡子裏洗了澡。每人領到半塊肥皂,給馬洗澡。馬洗完澡,晚上用韁繩吊起來,不讓它躺著睡覺髒皮毛。夜裏,騎兵們領到鐵盒的金雞牌鞋油,馬靴擦的油光鋥亮。到了東單,團長下令給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馬挺神氣。檢閱開始,騎兵走到天安門城樓前,我爸心裏默念“白馬你千萬別走錯,好好走”。他的汗把軍裝濕透了。大喇叭傳出總參謀長命令:“向右——看!”右側是城樓。我爸把臉偏向右麵,但眼睛斜回來盯馬頭。他的戰友也都向右轉臉,眼盯馬。謝天謝地,馬走得很整齊,沒出錯,但騎兵們遺憾,沒看清毛澤東和朱總司令的麵龐。

1950年9月,騎兵二師赴通遼集結,準備赴朝參戰。等了幾天,中央軍委說入朝作戰,預計傷亡很大,少數民族部隊不入朝。內蒙古軍區司令烏蘭夫要求部隊把戰馬捐獻給誌願軍。

捐出去戰馬,騎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六名戰士牽著全連100多匹馬來到通遼火車站。站台上到處都是戰馬。我爸抱著白馬的脖子,摸馬的額頭。馬聞他胳膊。軍需官下令:“一連戰馬上車!”幾塊木板搭在黑鐵皮車廂上,他們把戰馬一匹匹牽上火車。我爸讓白馬呆在邊上,最後牽它上火車。白馬上了車,回頭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來。回到連隊,我爸走進了空蕩蕩的馬廄,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兩天,腦子裏全是白馬的模樣。一合眼睛,就見白馬走過來,聞他的腿。科爾沁有一首情歌《烏尤黛》,說一個男人想念女人烏尤黛。連裏有入唱這個歌,讓我爸更痛苦。歌裏唱“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龍黛啊嗬。半夜起來把白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烏尤黛啊嗬。半夜起來把青馬刷了一遞。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領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轉身離去……”我爸“嗚嗚”地哭起來,覺得他比這個男人慘——半夜起來,白馬卻沒了。那幾天,騎兵們的袖子上沾滿了眼淚,想念戰馬。

1954年,我爸的思馬病再度複發。他不斷寫文章,寫對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寫一首詩,題目叫《銀色的白馬》,寫“沙日拉咩繞”——他的戰馬。此詩發表在蒙古文學期刊《花的原野》上麵,得了獎,獎品是一枝銥金尖英雄牌自來水筆。

昨晚,我爸我媽並排坐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播報普京當選俄聯邦總統,他在群眾集會上麵現淚痕。我爸以手按眼窩,我媽說“普京當總統,你哭啥?”我爸站起來,搖搖頭,左手拎下墜的紫紅毛褲,說“我想起了我的馬”。1950-2012,62年。我爸今年83歲,他在想念他的馬。他說:“聞呀,聞呀,可能一個人有一個味吧?馬用鼻子聞你……”他的聲音走樣了,拿手絹擦鷹勾鼻子上的眼淚,說“沙日拉咩繞,我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