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指出:“西鳳酒!”

繁體的“鳳”字,裏邊的“鳥”有許多腳,像繁體的馬。

“馬字披上大氅也不能念馬呀?工農幹部。”我爸說我媽。

後來,我爸為我媽發明一個新的稱謂——高老師,我媽叫高娃。他認為,像他這樣的老專家管“工農幹部”叫老師,無異諷刺乎?我媽跟聽不出來一樣,在“高老師”的呼喚聲中為我爸端茶倒水,拿點心,找花鏡。現在每早到他床頭送上六粒螺旋藻片。

6

我爸擔任主編的曆代蒙古族文學叢書四套十二卷在人民大會堂召開首發式,媒體前趨報道。有位記者說了一句話,讓我爸久久不能平靜。

他是國際廣播電台記者,說:“那老師,我們回去發消息,用四十多種語言向全世界廣播。”

我爸自京返家,重點向我媽報告這件事:“四十多種語言……”

當晚九點,國際電台即將開播消息。在陽台上,我爸仰望浩瀚的星空(之前他把此事通知了許多人)。他揣摩“四十多種”語言正同時發出不同的聲音,說這套書把從成吉思汗時代到改革開放以來的蒙古族文學作品首次譯成漢文出版,多地域、多體裁、多年代,在中國少數民族當中屬首例。消息在全世界傳播,無以數計的人正側耳傾聽。雖然電波不為人眼所能捕捉,但確實在夜空中飛翔,讓我爸久久仰望。

我爸被我媽叫回屋裏之後,問我“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語言?”

我答:“幾千種。”

“怎麼會有這麼多種語言?不會吧?”

“光非洲各部族就有上千種。”

我爸說:“嗨!四十種……我睡覺了。”

7

我給父母買來複合維生素藥片,每人五盒。

一年後,我爸的藥放在原處,連藥盒都沒開,我問我媽怎麼回事兒。

“你爸不吃,說你要害他。”

害他?原來他讀說明書,看到了藥片的成份組成,說:“我沒大粗脖子,吃什麼碘?釩,釩是什麼?舊社會紅釩白釩都是毒死人的東西。磷、鉀,這不是化肥嗎?還有葉酸泛酸,吃了難道不燒心?你看,維生素A,每片含4000國際單位。4000太多了。”

我聽罷極為光火,傾力講解微量元素和礦物質對人體的好處,以及國際單位。我爸改變態度,立刻開瓶吃了一片。我又好笑又生氣,問:“如果有毒,我媽吃一年多,你怎麼不怕她被毒死?”

他說:“你媽迷信你說的話,就算毒藥,吃進去也沒事兒。”

8

我爸對蒙古民歌的熱愛無以複加。他盤腿坐床上自己小聲唱、跟電視的蒙古語文藝節目一起唱。不過癮,邀請別人唱。

一次,某女士到家拜訪我。我爸從她相貌猜是蒙古人,用蒙古語問:“會唱蒙古歌嗎?”

該女士本來羞澀,更羞澀了,小聲答:“會。”

“一塊兒唱吧。”我爸興高采烈,像打撲克找到了搭檔。

女士大衣裹身,手套還沒摘,站著開始唱。我爸坐床上唱,上身微晃,音色因支氣管粘連而略帶嘶啞。他和她合唱,雖然不知來客何人。

他們唱完《達古拉》,唱《諾恩吉亞》、《達那巴拉》、《金珠爾瑪》、唱《萬麗花》和《隋玲》,多了。一曲唱完,我爸馬上接另一曲,唱了一個小時。

一般人沒有進別人家就唱歌的,但蒙古人不能拂逆長輩意願,她隻好唱。漸漸的,她的拘謹羞澀唱沒了,麵上紅潤沁汗,眼神明亮。我爸唱夠了,說:“你們說話吧。”

女士說:“我回去了,單位要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