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爸說自己的家鄉好,臉上無限向往,說家鄉胡四台村的白雲呀、野鴨呀、湖水等等。他總回去,此說是勸我們一起去。
我們和他到了胡四台,滿眼白花花的沙漠,哪有湖泊、野鴨和野鴨蛋?白雲當然有很多。
我爸說,原來有的。
他說,盡管現在沒了,家鄉還是很美。他常用“沒比的、太美了、唉呀呀”這三個詞形容家鄉。
我們沒發現美並追問美在哪裏,使他惱怒,罵我們是“無情無義的王八羔子”。
10
我爸名諱“那順德力格爾”,直譯為“歲月(如鮮花一般)盛開”,即“長歲”或“壽興”。別人稱他“那順”、“那老師”。
那老師從建國前之“三整三查”始,自文革終,無時不處於政治的危懸之中,文革曾被吊打十五天十五夜。歲月雖比不上花朵,但終究“盛開”到今日,殊不易。
一天,他自語“問題出在名字上,那順?哪裏順過?以後我改名,叫‘那不順’。”
11
我們小時候,我爸去天津治肺病。治完病回赤峰,他自火車站乘一輛俄式馬車回家。四匹健壯的三河馬拉著綠棚高輪的馬車“嘚嘚”穿過我們住的盟公署家屬院,孩子們追著馬車跑。我爸穿白府綢短袖褂子,戴巴拿馬遮陽帽高坐後廂,左瞻右顧。車停家門口,他雙手拎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下車。木頭柵欄外圍滿觀看的鄰居,我媽因此扭捏。
我覺得對我爸來說,上天津隻算微渺的鋪墊,而在家屬院的巡禮才是高潮。
12
我們小時候,常見我爸在寫字台前寫字,翻譯《鬆樹的風格》等作品。以時間計算,他凝思多於寫字。我爸眼睛大,圓睜如豹睛,鼻梁挺直略帶點兒鷹勾,端視對麵的牆壁不眨眼。
這時,我姐喜歡給他梳小辮子,在他大背頭上紮六七根小辮兒,散開再紮。我爸渾然不覺,凝思凝視,少頃,寫幾個字。
一次,我爸托頰午眠,我姐塔娜在他頭發上梳一個朝天錐,係紅頭繩,如雙簧“一碟子鹽白菜”那種。塔娜後來不知幹什麼,把這事兒忘了。
我爸醒來,穿湖青色毛料西服(他好穿)上班去了,沒戴禮帽。
過一會兒,他氣衝衝回家,咬牙,攥拳,吼:“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再跺腳。原來,他紮朝天錐走在街上,路遇外人竊笑、大笑卻不覺與己有什麼關係。之後,一熟人向我爸指出朝天錐發式之所在。我爸憤然捋去頭繩卻沒去上班。他回家訓我們一頓後,沿此路重新走一遍上班。
13
我爸當兵參加過遼沈戰役,受一次槍傷。一顆國民黨子彈貼著他腳底板穿過,感覺像被火鉤子燙了一下。當時他在戰馬上,子彈軌跡與他抬腳的角度剛剛好。“多偶然。”他說。
14
我爸的文化是在部隊熏陶出來的。戰爭中,每到一個村子,別人喂馬做飯,指導員讓我爸到老百姓家刮鍋底灰,在山牆刷出黑地兒,寫粉筆的標語——“在毛澤東的旗幟下前進”等。有時,剛寫兩個字,戰鬥又打響,剩下的字等以後再說。如果時間寬裕,我爸就在黑板上寫滿字,有抒情。不會寫的字請教指導員。指導員是東北軍大派來的幹部,文化高,名叫巴雅爾。我爸當時十七歲,是四野騎兵二師的士兵兼文化教員。
15
我爸自小在胡四台村已成達人,大眼睛滴溜溜轉,偷瓜,七歲開始抽煙,站在牆上與人滔滔不絕對罵。他降生母歿,父親彭申蘇瓦從軍在外,由祖母努恩吉雅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