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兒的銀絲和父母的白發輝映——給母親的一封信(3 / 3)

我姐塔娜趕緊接過話頭:“我在四門市給爸新買的。”

陳虹是我夫人,四門市是我家鄉的一個百貨大樓的通稱。我說:“挺好的。”

我爸滿意地點點頭,他愉快地觀望四周,口鼻飄散煙霧。在門麵裝修考究的王府井大街上,人流熙攘,大約多半是外省人,他們衣服穿得較厚,手拎大兜子。

“吃飯!”我爸把煙捏滅,果決下令。

我姐反對:“剛九點半,吃什麼飯?”

“那就照相。”我爸說。

外省人進京哪有不照相的呢?當然要照相,而且是在天安門廣場。四十年來,到過北京的外省人的照相簿中,大約都可以找到在天安門前的合影。天安門將北京凝縮一體,這個在國徽和硬幣上出現的天安門,是我們到過北京的美好證據。

後來,我在火車上想,爸爸見了我為什麼先誇耀他的新衣裳呢?退回幾年,這會使我難為情。他並不缺衣裳,也不是第一次來北京。他是高知,當然是小城裏的高知,但進北京必要置一身新衣裳。這可能很令北京人笑話,過去我也笑話過穿著新衣裳坐著膠皮軲轆馬車進城的鄉下人。忽然想到,穿新衣不是怕城裏人瞧不起,就我爸而言,他是用新衣裳來讚美北京。高攀地說,如維也納入穿禮服參加音樂會一樣。

照過相,我爸說:“這回該吃飯了吧?”我和姐姐隻好跟他老人家去吃飯,由我付錢。這時不能提這樣的問題:“你餓了嗎?”等等。我知道這確乎是一種紀念,紀念我們共同到了北京。飲食到底是一種文化,如果不吃飯,怎麼辦呢?已經照相了,難道和天安門前的石獅子久久擁抱嗎?我們(至少是我爸)必須表達這種感情,在這麼高興的時候,吃著飯喝著酒說著話,美好的東西就被固定了。這叫“下館子。”

在西單一家飯館裏,麵對一桌飯菜,我爸興奮地回憶著往事,我因為疲勞而吃不下飯,我姐剛吃過飯,也沒有動筷。

“這就絕了。”我爸眼裏放射神彩,奇跡又發生了。“一九四九年,我頭一次來北京,也是在西單吃的飯。”開國大典時,他所在的內蒙古騎兵部隊來參加閱兵式,兩個人花三千塊(三角)錢合吃一碗麵條,在西單。

曆史在北平拐彎和我爸見麵了。照相了,吃飯了,他心滿意足,回招待所了。

眼下的北京,無論有多少日新月異的變化,譬如北京人逐漸用“環”這個現代化的道路概念來替代以往的“城”的地域概念,譬如凱萊、秀水與世界公園這些景觀給北京注入了國際化的色彩,這些與我爸對北京的感情沒有關係。至於北京的掌故,譬如梁實秋深摯詠歎過的內務部街的槐樹、梅老板在天橋劇場的演出,我爸也不懂。他根本不會說出“北平”這個詞,但他堅定地熱愛北京。北京人對外省人的倨傲、行車住店的麻煩,都不影響他的愛。

他熱愛北京的什麼呢?不光他,我家更小的孩子也有這種感情。我外甥阿斯汗兩歲時被姥姥抱著在赤峰的街頭逛,看到市委剛剛粉刷的樓房和一座建得很好的門垛子,他突然伸出手,用蒙古語說:

“Eebaole Bejingmi?”(這就是北京嗎?)

阿斯汗更不了解北京,但他把眼中的巍峨清潔華麗之物歸於北京了。他長大之後也會穿著新衣裳去看真正的北京。

北京在我爸眼裏是什麼呢?是長安街和東單西單,是寬闊的廣場和天安門。這是北京裏的北京,是一眼就能發現的永遠看不透的高貴所在。如果用一個詞來表達,那必用“金山”這個詞。在蒙古人眼裏,金山不是財富,而是聖潔。如果用歌聲來表達,是那首一歎三婉的藏人的歌曲:

“北京的金山上……”

這是可以被描述也可以被實踐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