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黑酥油與白酥油(2 / 2)

看官至此已知蒙古男人是享福之人,他們不做家務,衣食伸手可得。在家裏,他們最耗氣力的事是喝茶與飲酒。走出家門之後,則從事艱苦的勞動——在風雪中牧羊、夏季轉場、蓋房子。他們的勞動麵對太多不確定因素:天氣、雨水、沙塵與草的生長情況,豐歉不一。蒙古男人因而顯得沉默。和暴風雪打交道的人不習慣饒舌與甜言蜜語,也不精於算計。跟其他人相比,蒙古人更多和動物——牛、馬、羊、犬——打交道,他們更樸拙。

若論地位,蒙古男人在家裏穩如泰山,不移不搖。而地位的另一象征——財權,則由女人把持。把持錢不意味著尊貴,而顯出勞碌,就像在連隊裏連長不管錢,司務長管錢平賬兼顧采買一樣。錢是什麼?是牛羊草料,人吃馬喂和為兒女成親一點點積蓄的長期零利率儲蓄。在牧區,管錢的人不是狂喜的人,而是歎息之人。

蒙古男人喜飲。雖然聖祖成吉思汗告誡子孫遠離酒精飲料,然而他們離酒還不是太遠。在漫長的冬季,酒能暖腸並能驅走寂寞。蒙古男人會招呼一個問路的陌生人共飲幾杯,有沒有共同語言不打緊,酒就是共同語言。它不是讓我們臉上紅通通的掛滿笑意嗎?那些旅遊的人,那些說不清省份身份開會采訪的人,來到草原都不妨與之舉觴一醉。他們飲酒不靠語言佐餐,在酒桌上談這個那個是可笑的。歌可以解酒,清風明月能夠化醉。

蒙古女人看男人喝酒,覺得天經地義。男人仰麵飲下杯中物,如女人哺乳、狗吃骨頭、貓趴在炕頭睡覺那麼自然而然。然而蒙古女人從不與男人舉杯齊眉。她們不飲酒,隻向來賓敬酒。敬酒也並不說“你喝一半我全幹了”這種蠢話。她們斟酒,起立,雙手舉杯,行屈膝禮奉上,然後目視來賓喝下。酒裏帶著關於健康、生育和財產的祝福。因此敬一次就行了,沒完沒了地敬酒,顯然不是敬,而是鬧。蒙古女人不通戲謔之道。

在行路的時候,譬如他們上街,男走前,女走後,一般不並排行進,因此也無耳鬃廝磨的情景。男人背著手沉默而行,女人在其身後如數腳印,很好笑。如果兩對夫妻結伴去什麼地方,則是男人在前邊談,女人在後邊說,各不相擾。

蒙古男人慣常嬌縱孩子。男人既是慈父,女人就要做嚴母。所謂嬌縱,是把孩子當作玩物。孩子的確也是天下最好玩的寵物。看他爬行,看他學步,看他口不能言直至舌吐蓮花。男人在看孩子的時候,臉上常常笑成一朵粗糙的花。倘在酒後,這朵花開得分外絢爛。這樣的笑臉和皺紋胡髭結合在一起,映出男人柔情無限。他們看女人也笑,笑裏帶著熱望。看自己的孩子則是傻笑,笑裏帶著讚歎,意謂:這孩子何以這麼可愛?天下孩子都可愛,但蒙古男人以為最可愛的孩子被他攤上了,於是讚歎嬌縱。這時,倘若女人在邊上一並讚歎,就有些不像話了,那不是看孩子,而是看畫展。

蒙古女人對孩子要求嚴格。對兒子,讓他像父親一樣堅韌厚重,非此不能在高天厚地之間生存。對女兒,母親就是一個女人的楷模:溫順、頑強、不抱怨,順納生活帶來的一切。所以在蒙古家庭,女兒出奇地像母親,動作表情笑容;兒子肖似父親,身架氣質談吐。這種教育完全是人的一脈相承。在父母的影響之外,很少有其它方式——電視、書本、社會風氣——的介入,於是蒙古孩童純樸之至,不會在某一天早晨突然變成F4或跳PARA-PARA舞。而他們的父母,也力求做一個好人:正直、勤勞、誠實,從而把這種品格移植給後代。

一般說,蒙古男人的心胸不能說很大,這是說情感方麵。他們或許愛吃醋。一見鍾情和猜忌常常是伴生物。他們吃起醋來凶狠暴躁,而女人對此既不覺得受寵也不感到受辱。她們深知這是男人神經病之一種,像天花一樣,發出來就好了。在牧區,女人很難移情別戀,她們事奉老幼乃至雞鴨,這是擺脫不掉的枷鎖。如果離開了這個枷鎖,要到哪裏去生活呢?她們離不開沉重的家務,擠奶、燒茶,在冬天為剛剛出生的羊羔保暖。因此,她們不會私奔出走,不思小資白領,不慕三宅一生。而發怒的男人對女人的平靜則會悻悻然,而後泄氣。未幾,兩人再次謀劃明年春天的生計大事,形同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