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長調:蒙古民族靈魂的歌音(2 / 3)

歌聲裏的柔情視角小、著力輕,而它所欲表達的情感如果很大而又不願嚎叫的話,就變成了長調。長調剔除了男女之情的短促或私密,寬廣的心緒在珍愛的語境中緩緩打開,節奏的切割被弱化甚至消失,歌詞也不再是統領聲音的韁繩,歌唱回到最原初的狀態——僅僅是聲音。騰格爾在氣息上頗得哈紮布真諦,以工筆般的氣息刻劃遼闊的草原。長調仿佛是引子,是鋪墊,是一個大場麵或大高潮的開始,然而它唱著唱著已經唱完了。為什麼?你如果去草原聽長調,看到歌聲的背景是晴空低垂的雲朵,是天底下模糊柔和的山巒,是看上去靜止卻時時吃草移動的羊群,才大悟,長調正是蒙古人生活的引子或鋪墊。太陽升起來,羊群去山後的草場,馬群到河邊飲水不都是大場麵嗎?生生不息,悉為大富貴場麵。長調對此鋪墊得逶迤不盡。入們說,聽過長調餘音繞梁,心裏無法收束,沒聽夠或沒聽完,這正是長調的魅力。長調的美學原則不在總結升華一個道理,也沒有歌曲的所謂B段,它不“完”。不完結的旋律融化在草原寧靜的生活和蒙古人的笑容裏。別的歌,完都完在歌詞中,向聽者表示唱完了。長調怎麼能唱完呢?它循環往複,可以不斷唱下去。正像河水不斷在流,不會停下來總結一下,停下來不流。這種不以收束完結的歌唱態度和結構方法,表達了蒙古人在山川土地麵前的生活態度:謙卑、尊重,源流相濟。長調給草原生活鍍上一層琥珀的光澤,告訴蒼天,人們對生活的感激。牧民們清楚,蒼天聽歌聽的不是歌詞,甚至不挑剔旋律性,聽的是演唱人的態度。至於保加利亞唱法與拿波裏唱法,當今歌壇的民通、美通,草原的蒼天聽不懂。在草原唱歌,麵對緩緩移動的河水和雲彩,宜悠長而不必短促。如果唱一首節奏鮮明的歌曲,唱時有點不好意思,跺板沒理由,終止也沒理由。河水和雲彩都沒停,你的歌聲怎麼停了呢?這種歌在歌廳裏當然可以停,不停別人想打你。而長調的起始和終結都像雲彩一樣來去合宜,歌曲的結尾如同融化在天地之間,被草木吸收了。就像古典音樂的DECEPTIVECADENCE(意大利文,偽終止式),和弦快要到達終點卻沒到達,仍在行進。在草原上唱流行歌曲——無論言情、言理——歌詞難以出口,顯出太假,非心聲無法出口。而長調那些質樸的歌詞(如語言學所說的詞根)與草原十分契合,比如父親和母親、大雁、春天、出嫁與想念。這些詞語是靜置海洋最深處的石子,沒有包裹與華飾,是本質。長調的歌詞短,有六句、四句,也有兩句甚至一句的歌詞,比如“我的走馬有著綿羊一樣的步伐”,整首歌就這一句詞。歌詞裏的每個字如珍珠擺放在旋律的哈達上,粒粒可數。歌手演唱,用心裏的血流衝洗過這些字。這些字用奶浸過、用蜜浸過,是和青草一起過夜的禮物,每一個字都在表達珍惜。而“哈達”的蒙古語意正所謂“收藏過”(哈達森)。

長調所抒發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珍惜。這是愛的另一種說法。演唱長調,如同牧民以口唇吹欲燃未燃之火,氣流和綢子般的火一起跳躍。長調像寬厚的手掌擦去暖屋玻璃窗上的哈氣,露出屋外的藍天和草黃色的土地。歌手隻是大自然的模仿者,模仿草場上看不見的夏季風的呼吸,模仿雲朵層層疊疊舒卷遊移。他們的心情是母親低頭觀看嬰兒,母駝給駝羔哺乳的心情,這和金戈鐵馬的鏗鏘大有不同。文化的生成比我們想象得更為複雜,聽長調聽出的是蒙古人綠緞子一樣柔軟的心腸。詩人席慕蓉對一個蒙古詞彙大為驚奇並讚歎——諾日古拉,它本義是折疊,常常形容長調。長調在蒙古人心裏是“諾日古拉”的禮物,獻給祖先和生養他們的環境。如同古典音樂中的ROIVDO(回旋曲),主題樂節的疊句會與其它主題的插句交替出現,樂思在交織中豐滿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