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長調:蒙古民族靈魂的歌音(3 / 3)

春節回家,我又聽到幾位歌手演唱長調,歌手是稚嫩的小夥子。出於自信的需要,他們也像哈紮布一樣把寬大的手掌插進綢布的圍腰裏,唱哈紮布的《走馬》。在哈紮布麵前,他們是跟在老雁後邊飛翔的小雁,但彼此間靈魂相通,那是對長調的膜拜。歌唱的人在唱長調之前的姿態如準備攀登一座山,雙腳分開,雙臂環張,用胸膛抵住前方。上山的人開始上山了,蒙古人和藏人一樣,從來不企圖征服山,而懇求山接納自己,歌者在山上置身峰回路轉的長調之中。正因為這樣,他們抒發的不是豪情而是柔情。一般說,真誠多柔情,機器或體製才產生豪情。

從演唱技法來說,長調對演唱者的專注力要求更高。長調當然沒有假唱。在LARGHETTO(甚慢板)和LARGO(最慢板)的節奏中,演唱者要通過複雜的呼吸方法吐字行調,他如果停頓下來,沒辦法接上去。長調的旋律和歌詞拆不開,它的詞曲甚至襯字都被鎖死,隻能一氣唱完。“我給您唱半首長調”,那不可能。而歌曲可以從第五句唱到第八句。意大利文的LARGO-最慢板,包含緩慢莊嚴的規定,剛好貼近於長調。歌者攀登長調的大山,伸手尋找石縫裏的珠寶。這一種歌唱甚至改變——至少短暫改變——演唱人的氣質,讓他們自信,目極天際,心馳神往。長調歌手在演唱的時候身體不動,而旋律上下翻飛,雲迸霧繞。這一狀態,剛好可以形容歌者的氣息變化。他們演唱時不僅是真假聲變幻莫測,還有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共鳴箱和一支合唱隊的企圖。長調歌手從高音突降到中音部時,他的發音正作出合唱的效果。不僅氣息貫通,還有腹胸頭腔一並共鳴的試驗。如此,聽長調如目睹並列的山巒,一山連著一山,沒有REST(休止符),也找不到換氣的氣口,如同河水沒有缺口一樣。演唱結束,牧區的歌手像從雲層突然滑落到地麵,他們靦腆而惶恐,好像不知自己唱了什麼。這樣的惶恐感動人。哪一個民族的人麵對自己的好東西不惶恐?為別人打開一個裝滿珠寶的寶箱時,有惶有恐有虔誠,此態乃為珍惜,否則他們不去折疊與收藏——諾日古拉,把它收藏在世世代代的記憶裏。長調超越了節奏型和演唱方法,是民族集體記憶的遺存。

有人問我,蒙古歌聽上去除了遼闊,還有憂傷,這是為什麼?我答:如果去問唱歌的人,歌中為什麼憂傷?他也回答不出來。歌聲就是這樣被傳下來的。那麼,祖先在唱這首歌的時候,試圖讓後輩記憶什麼呢?一定是讓草原在長生天的庇佑下碧綠如昔。如今河水斷流、草場沙化,這些從來沒有過的悲劇已經在草原上演,開礦、建設和操練正在毀滅長調的故鄉——錫林郭勒的草原,人們怎麼會不悲傷呢?牧馬人失去草原,到城裏的飯店給食客唱歌,長調離滅亡的日子已經不遠了。除非草原上青草無邊,而不是礦車無邊。牛羊成群,鮮花遍地開放,長調才有世世代代可以歌唱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