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圖瓦,驗證了人有前生一說,至少驗證了我有前生。大街上,迎麵遇到隨便什麼人,你得到的都是真誠質樸的笑容,像早(前生)就認識你、熟悉你,你不就是誰嘛。圖瓦人迎麵走來,全睛看你,突厥式的大臉盤子盛滿笑意,每一條皺紋裏都不藏奸詐。我像一個沒吃飽飯的人吃撐著了,想:他們憑什麼跟我微笑呢?笑在中國,特別在陌生人之間是稀缺品,沒人向別人笑。而向你笑的人(熟人)的笑裏麵,有一半是假笑,和假煙假酒假奶粉一樣。笑雖不花錢,卻也有人不願對你真笑。跟我社會地位低也有關。從美術美容觀點看,假笑是最難看的表情,如醜化自我。純樸的笑有真金白銀。笑,實為一種美德。
我沒想明白圖瓦人為什麼對人真誠微笑。而他們的生活當中,沒有不誠實以及各種各樣迷惑人的花招。中國人到這裏一下子適應不了,像高原的人到低海拔地區醉氧了。這裏沒有坑蒙拐騙,人的話語簡單,什麼事就是什麼事,這樣子就是這樣子。這讓來自花招之地的人目瞪口呆,有勁使不上。圖瓦人的笑容,展露的實為他們的心地。
總統府上空的月亮像帶著笑意,俯視列寧廣場。廣場上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發生。我下樓去廣場,看月亮笑什麼。
列寧廣場在克孜勒市中心,塑像立北麵,身後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字大,從城市哪個角度都看得清。廣場西麵歌劇院,東麵總統府——該府連衛士都沒有,農牧民和獵人隨便出入。總統常常背著手在百貨公司遛達。廣場中立中國廟宇風格的彩亭,描金畫紅。裏麵是一座巨大的轉經筒,從印度運來,裏麵裝五種糧食,一千多斤重。這些景色到了夜裏跟白天不一樣,所有的東西披上一層白紗,邊角變得柔和,夜空越顯其深邃,而瓦月距總統府上空其實很遠,在山的後方。
廣場上有兩三個轉經筒的人,有人坐在長椅上,有人緩緩地散步。他們在和我相遇的時候雖露笑容,但更莊重。他們的人民到夜裏變得莊重了,我們的人民晚上似更活潑。我想到,圖瓦人雖把純樸的笑容送給你,像滿抱的鮮花,他們其實是莊重的。麵對天空、大地、河流、糧食和宗教,他們生活得小心翼翼,似乎什麼都不去碰。農民除了種地時碰土地,剩下的什麼都不碰,包括地上的落葉也不去掃,人在這裏安分守己並十分滿足。看圖瓦人的表情,他們像想著遙遠的事情,譬如來生。又像什麼都沒想,臉上因此而寧靜。這種表情仿佛從孩童時代起就沒變化過(他們小孩就這表情),更未因為衣服、地位、年齡和GDP而變化,隻是成年人成年了,老人老了,表情都像孩子。再看月亮,我剛才在國賓館看到的月亮像它的側麵,在廣場看到的還是它側麵,這是下弦月。看它正麵除非上火星看去。
腳踩廣場的月色上,沒發出特殊的聲音,月色也沒因此減少(沾鞋底上)。月色入深,廣場像一個奶油色的盒子。人都回家了,隻有一人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慢慢走,這是我和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