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羊倌劄木蘇和烙餅的奉命年生曰(3 / 3)

爺爺,你怎麼不吃烙餅?新郎孫子問。

咬不動了,我想吃桃罐頭。

桃還能做罐頭?查幹努德的人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你吃過桃罐頭嗎?烙餅問爺爺。

沒有,聽別人說的。

桃罐頭什麼樣?是肉的還是地裏長的?

羊倌紮木蘇說,桃罐頭是小姐太太吃的,我聽說把桃裝進糖水的玻璃瓶裏,泡七天七夜,可好吃啦。紮木蘇咽吐沫,像吃過一樣。

婚禮結束,白巴日斯去公社和旗裏的供銷社,打聽桃罐頭,都沒有,但有扁鐵盒的沙丁魚罐頭。烙餅買到了蘋果和白糖,隻缺玻璃瓶。供銷社裏除了酒瓶,再沒有其它玻璃瓶。他靈機一動,買了5瓶鴕鳥墨水,倒掉墨水,把蘋果切成指甲那麼大加白糖水泡了七天七夜。

吃了“罐頭”,羊倌紮木蘇把五個小方瓶擺在窗台,告訴別人這是桃罐頭的空瓶子。別人有見過墨水瓶的,笑笑沒說啥。

紮木蘇吃了鴕鳥罐頭之後,神奇地活到了八十五歲,那是1998年。烙餅這時候比過去強一大塊,他有200多隻羊和一輛摩托車。過生日這天,他給爺爺買了20多瓶真正的罐頭。大玻璃瓶裏裝著黃桃、荔枝、楊梅。櫃子和窗台上擺滿了罐頭,蓋開著,想吃什麼吃什麼。羊倌紮木蘇沒吃,說我什麼也不想吃,我想有20隻小雞崽。白巴日斯買了50隻小雞崽,放在紮木蘇的炕上。這些黃黃的毛絨絨的小東西邁著動畫式的步伐在炕上奔走啁啾,羊倌紮木蘇咧開沒牙的嘴樂,喂它們小米。小雞崽長大了,展翅下炕,在草地裏飛跑下蛋。紮木蘇仰臉對著第三根檁木說,我怎麼還不死呀?老天爺你搞什麼鬼。他告訴烙餅,我還有一個秘密,等到下一個本命年生日再告訴你。可能紮木蘇的話得罪了老天爺,偏不讓他死,老羊倌又活了十二年,活到今年。

六月份我到翁牛特草原,旗委宣傳部的人說,查幹努德村有一戶牧民自費舉辦蒙古長調比賽。來到,才知這是白巴日斯辦的,慶祝爺爺和他的生日。過生日之前孫子問爺爺,生日想要什麼?羊倌紮木蘇說想聽長調。

到查幹努德,天近傍晚,落日把草原照得金黃遼遠,依稀傳來長調的歌聲,來自烙餅的院子。他家蓋十幾間磚房,瓷磚罩麵,院子有鐵藝柵欄,比獸醫站、育種站這些公家單位都氣派。一天的比賽結束,正發獎呢——每天一獎,獎出10個電飯鍋。烙餅看上去沒一點漢人模樣,是個純樸、壯碩的蒙古牧人。我給紮木蘇老人請安,他已96歲,坐在鋪棉被的小四輪車廂上。他問我:你想聽長調嗎?我會唱。

他唱起來,氣息很弱,但還能聽出歌詞——“劈上輕快的走馬,拽上扯手,慢點走,要去的她方很遠啊,別灰心……”這是哈紮布的歌。院子裏所有的人——穿鮮豔的蒙古袍的歌手和觀眾們,約有一百多人齊聲和起來——“越過山蓮著山的路途,騎馬要掌握好快慢節奏,就要和知心朋友見麵了,想起來,心裏舒服”。

大夥一起唱這個歌,音場遼闊,他們仿佛是臉上鍍金的天使。這時候,驚奇的一幕出現:坐在車廂裏的羊倌紮木蘇過世了,他還盤著腿,頭歪著,臉上甚至帶一點笑容。烙餅和好多人喊他不醒,把他慢慢平放在棉被上。

白巴日斯和他爺爺的事是旗裏的人告訴我的,而我看到了羊倌紮木蘇帶著笑意上路的一幕。這是喜喪,大夥都沒難過。我猜想,紮木蘇想告訴烙餅的秘密不是烙餅,也不是桃罐頭和小雞崽,是他本人將在本命年生日那天的歌聲中離開這裏,如同一場事先的預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