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的玉戒!”白臉拉著哭聲大叫,“賠!賠!我要你賠我白玉戒!”
他一頭撞到洪劍春的懷裏,連抓帶拉,把個洪劍春搓揉得連連倒退。圍觀的閑人們有歎氣的,有笑的,也有幫腔大叫“賠!賠!”的,亂作一團。
正在這時,隻聽得一聲吆喝:“嗨——讓開讓開!馬桶來了!”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兩手一左一右各提一隻紅漆馬桶,殺進了人群。閑人中有住在鄰近的,一見便又笑又喊:“歐——阿花來了!”“保鏢到哉!”而且馬上就為這阿花讓開了一條路來。
阿花提著馬桶直向那兩個扭成一團的男人走去,一邊不停聲地吆喝著:“讓開讓開,碰翻了我不管!”
洪劍春被小白臉揪住不放,正在步步後退。那小白臉把腦袋鑽在洪劍春的懷裏,嘴裏罵個不停,因此根本就沒注意到身旁的阿花。隻聽得“通”的一聲,馬桶蓋被小白臉的大腿撞落在地,馬桶內糞尿直晃。阿花喊一聲“啊呀!”隨手就將這隻掀了蓋的馬桶往地上一頓,那糞水就星星點點地濺了出來。小白臉的米色凡立丁西褲上立時三刻就添上了大片黃褐色的斑點,引得眾人大笑起來。
張德祿撳下快門,搶拍了這個鏡頭。
小白臉如夢初醒,低頭朝自己身上一看,暴跳如雷:“好你個臭貨,爛汙屄!你賠我的褲子!賠!”
那阿花毫不示弱,將左手那隻馬桶也往地上一頓,兩手往腰上一叉,開口對罵:
“滾你娘的蛋!你這隻屁精!你聾了耳朵沒聽見我一路叫過來?馬桶蓋頭跌壞了我要你賠馬桶蓋!”
小白臉畢竟還是男子,馬上抬手向阿花打去,但阿花早有防備,飛快地拎起左邊那隻馬桶蓋一擋,那紅漆蓋頭賽過古戰場上的盾牌,把個小白臉疼得直甩手。
張德祿趕緊再拍下這個鏡頭。
“大塊頭來了!”又有人喊。
隻見一個足有二百磅的大胖子,下身套著一條大棉褲,上身卻隻穿著一件龍頭細布的背心,裸著牛腿粗似的兩條胳膊,操著一柄大竹帚,擠了過來。
“幹什麼幹什麼?”他說著,聲音低沉洪亮,顯得威風凜凜。
那阿花一見這大塊頭男子,一臉委屈相,手指小白臉,銳聲訴說:“儂看儂看呀,這隻屁精撞翻了我的馬桶,還要打我!”
“打儂?”大塊頭直奔小白臉,“讓我試試他的骨頭有幾兩重!”
小白臉見半路殺出程咬金,不禁愣住了。
閑人們拍手大笑,有一個衝著小白臉喊:“人家老公來了,你抵得過他?還不快滾蛋?”
小白臉嘴裏“娘屄、娘屄”地罵著,未敢戀戰,落荒而逃。
閑人們紛紛散去。張德祿知道了陸寶寶不在上海,洪劍春又趕著出門,便回報社去寫眼前的這篇文章。當天的夜報上,就登出了署名“德祿兄”的專題快訊特寫:
尋畔鬧事小白臉自討沒趣
馬桶救駕勇阿花智逐無賴
同時還附有兩張現場實拍照片,圖文並茂,內容發噱,阿花當然一時間裏也成了個名人。
二
倒馬桶的阿花借紅舞女陸寶寶之光成為上海灘之名人,自然是因為阿花甘心情願地充當洪陸兩位伉儷之保鏢、即夜報記者所說之“把門虎”的緣故,而其間的中介,則是若幹年後也出了名的同弄鄰居金夢旦。
金夢旦何許人也?說來可憐。她出身於杭州一家書香門第,十八歲那年在師範學校畢業,到上海謀職。在小學堂教了四年書後,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常在滬寧線上跑生意的人。此人名叫楊家棟,幹的是地毯編織一行,年紀不到四十,已經是聞名於三江地區的羊毛業大王。楊家棟娶金夢旦時謊稱蘇州家內老婆剛剛去世,而且煞有介事地在四馬路會賓樓大宴賓客,請來了介紹人、證婚人,舉行了完全符合法律手續的婚禮。然後把金夢旦穩住在上海,在永安弄用十條“小黃魚”頂下了4號靠街麵的一套上下三層的房子。
豈料金夢旦懷孕剛滿七個月,楊家棟那蘇州的原配夫人就偵察到了全部“敵情”,親自率領兩個娘姨三個丫頭打上門來。那天正是一個陰雨天,天亮得遲。楊太太乘早班車趕到上海時連馬路上的路燈還亮著呢。一行六人,將那4號團團圍住,然後由楊太太親自上去叩門。門拍得通通直響,幾個娘姨丫頭且同時齊聲呐喊“開門!”裏麵金夢旦還沒來得及下樓啟門,那永安弄裏的人倒都給吵醒了。一陣乒乒乓乓,各家窗門紛紛打開,一張張瞌懵懂的麵孔伸了出來。
“啥事體?”
“阿是巡捕房捉人?”
也實在是巧,楊家棟這天天剛蒙蒙亮就趕新雅酒樓的早茶市去了,那裏是羊毛業老板棧客們常聚的地方。留下金夢旦一個人,因為身子日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聽得門響,她莫名其妙地拉過楊家棟的睡袍裹了身下得樓來。大門一開,隻見麵前是一位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婆娘。還沒等她回過神,那邊一位一眼瞅見了她的睡袍以及那副雪白粉嫩的花容月貌,醋罐子老早翻了個身,伸開兩隻巴掌十隻指頭就直抓過來。隻一下子,金夢旦一張小臉上就從上向下拉開了好幾道血口子。
“上樓!把那個王八蛋媽媽的給我拖下來!”楊太太一肩膀撞開那淌著血、呆若木雞的金夢旦,操著刮拉鬆脆的揚州土語揮臂指揮。
娘姨丫頭那邊上樓,楊太太這邊尚不解恨,衝向金夢旦又是兩個耳光:
“你媽媽的臭婊子,偷人家老公偷得好舒服呀,小老婆當得好快活呀……”
金夢旦一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立時就閉過氣去,一頭栽倒在地上,睡袍豁開,露出了個大肚子。那楊太太一見更是怒不可遏,提起皮鞋腳就想踹過去,幸而一位領頭的老娘姨是個很有理智的聰明人,一把拉開,悄悄說了一句:“做不得的,太太,這裏是租界地段!”而此時,4號門口的人也已經聚得很多了。見楊老板的原配殺上門來,婆婆媽媽們一邊扣著紐扣,一邊直往4號門口趕,把4號門擠得水泄不通了。許多人開始覺得很解氣。因為金夢旦從去年熱天裏搬進永安弄裏後,總是獨進獨出,跟弄堂裏的人從來也不打招呼,這種派頭在永安弄裏是不多見的。結果弄了半天,原來也不過是人家養在外頭的一個偏房,一個小老婆!但當他們見金夢旦一張粉臉被抓得鮮血直流,眼睛白瞪瞪地讓那位江北婆罵得狗血噴頭而不敢回一句嘴,最後挨了兩個耳光又當場暈倒,永安弄的人也由不得有點氣不過了:這江北婆打上門來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更何況看那胖婆娘一雙肥腳要踩到金夢旦的大肚子上去,真要鬧出入命來,左鄰右舍也要擔點幹係的。幾個女人便趁亂擠進門去,有的扶起金夢旦掐人中,有的就擋到原配麵前,勸起架來:
“算了算了,人家金老師也是不曉得呀,不知者不怪罪嘛!”
“楊太太你又不住在上海,住在上海楊先生就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