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把自家的老公管管好不就得了!”一位煙紙店老板娘撇著嘴說。

豈不料那楊原配生性粗橫,牛眼圓睜地衝勸架的大罵起來:

“我肏你媽媽的!這婊子會不曉得?江北江南誰不曉得楊家棟屋裏二十年前頭就有了我?他媽媽的,他做羊毛生意還不是靠了我娘家嫁妝做的本?我肏你媽媽的,我怎麼就沒得管好他……”

如此惡罵,連伶牙俐嘴的煙紙店老板娘也啞了。

一名小丫頭匆匆下得樓來,在楊原配身邊嘀咕了幾句,那原配齜牙咧嘴地又發了個命令:

“找不到人就砸!見什麼砸什麼!還不統統是我的錢!”

這邊楊太太抱著大腿端坐在小天井裏繼續中氣十足地臭罵已經醒來靠在牆上掩麵哭泣的金夢旦,那邊老娘姨開始指揮丫頭媽子們在樓上乒乒乓乓地砸開了。鏡框裏的結婚照、玻璃台板下的杭州西湖蜜月照被撕成碎片,鑲紅木架子床、大櫥、五鬥櫥一隻隻敲幾個凹塘,蚊帳被單繡花床罩用剪刀剖開來,幾件剛做好的小毛頭毛衫毛褲小尿布像傳單般從窗口飛了出來。

人群當中悄悄立著個剛剛嫁過來沒幾天的陸寶寶。弄堂裏的人因為注意力集中在4號門口,竟也沒有發現這個本來很引入注目的新娘子。那陸寶寶輕悄悄地邁進4號門洞,站在門角房簷下已經看了一會,很快就發現那個老娘姨的特殊地位:她既不動手,也很少動口,但幾個丫頭媽子都聽她的指揮,連那胖太太的眼珠子也跟著她轉。陸寶寶趁一片混亂,悄悄挨近了她,先用手指頭點了一下她的腰眼,待她一轉身,便微微一笑,還做了個眼色。

“大姐,”陸寶寶一股親熱相,“這樣下去也難收場,楊太太自己身體也要吃不消的,大姐您倒不妨勸一勸的好。”

“我哪能勸呀?”老媽子一口綿軟的蘇語,上上下下打量著陸寶寶。麵前這位女人一身織錦緞旗袍裹著一個窈窕非凡的身架,幾枚黃黃白白的戒指套在十指尖尖的手上,頭上梳的愛司髻,髻上插著亮閃閃的銀簪子,講話文文雅雅,口氣軟軟硬硬,實在摸不透是哪種身份。老媽子倒也添了幾分小心:“太太的脾氣您不曉得呀,碰到這種事火氣特別大,這也不是第一回了!”

“隻好請大姐您相幫一下了。”陸寶寶又笑一笑,突然以誰也料想不到的速度從手上褪下了一隻金戒指,塞到了老媽子的手心裏。那老媽子再也不多言語,一扭屁股就拐到了那位正罵得起勁的楊太太麵前,對著耳朵眼嘀咕了幾句,馬上把楊太太的罵聲像關水龍頭般一下子關住了。據那位當時立在楊太太不遠處的煙紙店小老板娘後來說,她聽見老媽子對楊太太說的是:

“楊先生是坐早班車回蘇州去的,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不然說不定又要溜到北麵去了。”

不久永安弄的人都知道了,那楊先生在南京也養著一戶外室,那便是所謂的“北麵”。

一班人馬立即休戰拔寨。這邊幾個熱心人將半死的金夢旦送仁濟醫院。金夢旦當天下午便小產,生下一個隻有三斤多重的兒子。而陸寶寶,早已趁人忙人亂之際悄悄地回到自己的3號三樓後廂房去了。

隻有一個人從頭到底看到了陸寶寶以金戒指勸退討伐大軍的整個過程,這個人是阿花。阿花一早為人家倒馬桶的當口,見楊太太一路大軍趕到,便趕來看鬧猛。先是如聽戲般樂滋滋地,漸漸地也憤憤不平起來。不過阿花並沒有去解救正在受辱的金夢旦。永安弄內幾十戶人家,檔次是清清楚楚的。阿花跟自己家老公大塊頭在哪一檔裏,阿花心裏明白。她是不會進入非本身所屬層次去充當救世主的。她老老實實地傍著馬桶,立在天井角落頭。可是後來卻看見陸寶寶也悄悄邁進來了。“她來幹什麼?”阿花禁不住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想,“一個‘蓬嚓嚓’,也想來看人家好戲?”

阿花對跳“蓬嚓嚓”的陸寶寶極為鄙視。在她看來,幹這行的跟四馬路上拉客的“野雞”是半斤八兩。更使阿花不能容忍的是,陸寶寶居然勾引了在阿花心目中最最清高、最最仁義道德的洪劍春先生,住進了多年來經阿花精心收拾的全永安弄最最清靜整潔的3號後廂房!洪先生除了去“大世界”下棋,平時足不出戶,不是看書就是寫字,聽說還去日本留過學呢!他年過三十,一人獨守,窮雖窮,渾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如今卻沾了這麼一個齷齪女人!阿花不怪洪先生,隻怪陸寶寶。看她進門那一天,裝出一副正經人的樣子,臉上一點脂粉也不抹,腳下還是一雙平底圓口布鞋,但從三輪車上下來,一邁步,那種下賤樣子就出來了——那水蛇腰,那削肩膀,那輕飄飄好像沒有踏在地上的腳步,還有,一抬眼那雙像夜貓一樣發亮的眼睛,從來也沒看到過!

正因為此,阿花在金夢旦蒙難之時發現陸寶寶也軋了進來,心裏便免不了十二萬分的嫌鄙。阿花一麵看鬧猛,一麵用眼角不時睃幾下陸寶寶,不料卻親眼目睹了她用一隻閃光鋥亮的金戒指去賄老媽子,促使老媽子勸退了楊太太的全過程。

阿花從此對陸寶寶佩服得五體投地。阿花是個務實的人。陸寶寶幹了這麼件驚天動地勝造七級浮屠的事卻不聲不響地走開了,阿花完全理解內中全部含義——豈單是她不願張揚招惹是非,更是她生來就有一副大慈大悲的柔腸和仗義疏財的俠骨。阿花除了在自己的小披間裏與大塊頭細細敘述大大感慨一番之外,也並不與他人提起此事。隻是當天中午,她就登上了幾天未登的三樓,在後廂房門口高喊了幾句:

“洪師母在屋裏吧?請儂夜裏把馬桶擱在樓梯口,我阿花一個銅板不要,包了!”

這一聲“洪師母”叫得刮拉鬆脆,乃是陸寶寶進入永安弄後聽到的第一聲確認其正式身份的稱呼。說也怪,自此後弄內似乎便承認了“洪師母”的存在。

之後阿花非但包幹了洪家許多雜務,而且如《滬江夜報》那些記者所說的,即日起便充當了陸寶寶的“把門虎”。“把門虎”沒人敢當麵叫。當麵人稱阿花為“保鏢”。阿花聽了總是笑笑,表示默認。阿花所住披間之小門小窗正對3號大門,凡想邁入永安弄3號者,總得要經過阿花這間“警衛室”。阿花是一婦當關,萬夫莫開。偶有無賴潑皮之徒口發不敬之辭,她便更是得了借口,不再是他人之“保鏢”,而是必須捍衛自身尊嚴的受辱者,不僅破口大罵,並且喊出體重二百磅的大塊頭來。

“大塊頭快來呀!”她大叫,“這個赤佬欺侮人啦!”

“做啥做啥!”大塊頭應聲而至,手持粗竹掃帚。不知者以為這巨人是操了家夥專程前來相打的,其實大塊頭在這一帶掃弄堂,竹掃帚隻是大塊頭的吃飯家什而已。但那掃帚,那一身胖肉,那油光鋥亮的大臉,一出現就令那些舞場裏跳探戈的好手們望而生畏,不待交鋒便會落荒而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