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阿花說,“儂索性好事做到底,借我一點錢買張回百官的票,好哦?”
大塊頭苦笑了:“你這小妹妹真是自說自話!像你這樣的,一定是老家長輩已經領了一筆鈔票的,講講是包工鈿,實際上是賣身鈿,就算跑回去,也要被人家追回來的。”
“那,那,那我怎麼辦?”阿花左右張望著來來去去的行人,兩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堂子裏我死也不去!我就是跳黃浦江也不去!”
大塊頭想了想,問阿花:
“你吃得苦嗎?齷裏齷齪的生活肯做伐……”
“吃得起吃得起,肯做肯做,”阿花一下子撲過去,緊緊地靠在大塊頭身旁,“大阿哥你救救我,隨便什麼生活都肯做,隻要我不去堂子……”
大塊頭先領阿花到一個剃頭攤上剪了辮子,讓那濃密的黑發披下來遮擋點臉麵,然後將阿花帶到了永安弄。永安弄一個專門為人家倒馬桶幹雜務的孤老太婆剛剛被汽車軋死,阿花接替了她。孤老太原先住在3號天井靠門口搭出來的一間小披屋裏,是不要房錮的,但要免費包洗3號二樓二房東的馬桶和全家大小的衣褲,阿花盡數繼承。大塊頭領了她一家一家地認馬桶的主人,還說阿花是自己鄉下的一個表妹。永安弄的人家曉得他的人品,如今來了個小大姐,手大腳大,一看就是個有力氣肯做事的人,大戶小戶人家都高興。阿花算是在上海灘上落了腳了。
大塊頭第二天帶來了一瓶“麵友”牌雪花膏,送給阿花,告訴她:
“天天擦一點。我聽一個太太說,這種雪花膏會幫人生新肉,不會落疤。你這幾天不要吃生醬油,吃了生醬油疤痕會變黑的。勿要去剝麵孔上的硬蓋,再癢也勿要剝。倒好了馬桶要把自己的手汰清爽,”他壓低了聲音,“不要看有種太太幹幹淨淨,其實儂勿曉得,說不定有楊梅瘡的!”
年輕結實的阿花聽從大塊頭的勸告,天天往臉上搽厚厚的“麵友”,居然在兩周之內,落盡了傷口上的硬蓋。除了太陽穴上那一道,整張麵孔竟然沒有留下任何疤痕,而且沒多久就養得油光光、紅通通,青春煥發,跟昏倒在垃圾桶旁時全然成了兩個人。
不多久,就常有油頭小光棍來招惹阿花了。有一天天氣熱,阿花在天井裏鋪張席子睡覺,不料半夜裏忽然感到不對頭,睜眼一看,一個賊正在解自己的褲腰帶。阿花懵裏懵懂地大叫:“大塊頭阿哥快來呀,賊骨頭要偷我的褲子!”賊被嚇跑,3號上下三層房客們笑了足足一個禮拜。又過了幾天,大塊頭來看看阿花,阿花就把這事告訴了大塊頭,並且還說:
“二房東太太叫我嫁給你算了。兩家合一家,開銷好省一點。再加有了你,啥人也不敢欺侮我了。”
大塊頭連忙聲明自己有小腸氣,不好結婚的。
“小腸氣有啥關係?”阿花說,“我們鄉下有個人也有小腸氣,活到七十多歲呢!”
“活當然可以活下去。”大塊頭進一步說明,“就是那種夫妻之間的事是做不成功的。”
阿花這下子羞紅了臉。低頭想了一會,說,“我又不要做這種事。要做這種事那就去霞飛路東頭了……”
十六歲的阿花之婚姻觀及對兩性關係的認識,實在是夠混亂的了。但當時在她想來,在大塊頭聽來,在周圍各式人等評定起來,都十二萬分地順理成章,門當戶對,而且有感情基礎。於是十六歲的阿花與三十六歲的大塊頭於公元一九二六年成了婚。所謂成婚,即大塊頭從雲南路天蟾舞台後的一家小客棧的統鋪床位,搬進了永安弄3號門口天井旁邊的披間。承蒙永安弄及附近幾條弄堂的住戶們照顧,他不久就承包了通陰溝掃垃圾衝小便池等清潔雜務,每戶人家一個月給他幾隻角子的掃街鈿,跟阿花的收入聚在一起,又不會生孩子,所以混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混到了解放。
老夫少妻,其實隻是長兄小妹,相依為命地過了四十年。兩人都極忙。阿花一早四點多就要起床,大塊頭睡晚點。但五點鍾垃圾車要來車走弄堂北頭的垃圾,那些垃圾工大多稀裏嘩啦地把垃圾弄得滴裏嗒拉滿弄堂都是,大塊頭要快去掃幹淨,免得去小菜場買菜的主婦呀,娘姨丫頭呀,踏到了西瓜皮、香蕉皮之類跌了跤。天亮之後,阿花刷馬桶,大塊頭幫著提水;大塊頭通陰溝,阿花幫著將菜皮剩飯魚骨頭之類倒到泔腳桶裏去。等到把弄堂裏的汙物統統清除掉,永安弄裏顯得清清爽爽一塵不染之後,阿花就開始挨家挨戶收髒衣裳了。汰衣裳是阿花的第二項業務,除了給幾家人家按月包洗之外,還兼有計件類項目。阿花洗衣開價低,汰得清爽,遠近聞名。有時候五馬路以南浙江路以西,甚至天蟾舞台旁邊的人家都會跑老遠把衣褲送來讓阿花洗。阿花來者不拒,一日洗到夜,大塊頭在旁邊幫忙拎水,絞幹,並且負責把汰清爽的東西送回去。兩夫妻常常要忙到天墨墨黑了才歇手。但他們有一項規矩:從來不開夜工。15支光的電燈一開,一人兩大碗飯一落肚,再多的生活也要擱到明早再做了。阿花生來愛幹淨,即便是三九嚴寒,也是天天要揩身,認認真真地從上揩到下,從頭揩到腳,大塊頭則是一把二胡抱在懷裏,咿咿呀呀地自拉自唱,把連台本戲一出一出地唱下去,既是自得其樂,也是在為辛苦了一天的阿花表演幾乎每日不歇的餘興節目。四十年來,永安弄的人都聽慣了從3號天井邊上小披間裏傳出來的胡琴聲和大塊頭嗯嗯呀呀的唱戲聲,也知道大塊頭唱起來拉起來了,阿花大概也就在揩起來抹起來了。似乎立了一個規矩,這半個鍾頭裏,是沒有人去打擾這兩口子的。半個鍾頭之後,好像如今電視連續劇播完一集一樣,琴聲停了,唱聲歇了,那15支光的小燈泡也滅了,永安弄裏這一家子兩口人一天的日腳就算過去了。
四十年來,大塊頭和阿花形影相隨地從青壯年步入了老年。自從大塊頭突發了心血管病而半癱在床之後,他更是離不開阿花了。喂飯,揩身,端夜壺,換衣褲,哪一刻能少了阿花。阿花被關到居委會去一夜天,大塊頭一夜都沒閉眼。阿花天快亮時回來了,識文斷字的大塊頭卻不像阿花那麼樂觀,躺在床上總在擔心事。臨近中午了,他剛剛眯了眼睛打了個瞌,就突然聽見了阿花的呼救聲。多少年了,阿花沒這樣喊過啊!一刹那間,大塊頭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操了大竹帚奔出弄堂口去相幫自己的小阿花那年代。“我來了!”大塊頭拚出全身氣力喊著,移動著自己僵硬的沉重的身軀。“啥人敢欺侮儂!”他感到自己的血衝上頭頂,而力氣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連人帶被子跌到了床下,然後掙紮著往門外爬去,就好像電影裏衝出塹壕側臥前進的英勇戰士一樣。癱瘓了半年之久的他,竟然爬出了小披間。但沒能過得了門檻,他昏死了過去。他那魂靈頭跟著阿花進了黃浦區公安分局,隻剩一堆還在呼吸的肉癱倒在3號門口。
洪劍春是永安弄裏第二個少不了阿花的人。自從五十年代初陸寶寶突然拋棄了他離他而去之後,他已經逐漸養成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冬夏與春秋”的良好習慣,凡廂房外發生大小諸事均與他洪劍春無關。因此即便是昨夜裏弄口批鬥金夢旦的大會開到深更半夜,他還是管自研究他的棋譜。今天上午他到市體委的造反司令部去報了到,在報到表上老老實實地填上了“曾加入國民黨”這身份,參加了一個專門為“死老虎”舉辦的學習班,受訓一上午,被告知從明天開始每天要背出二十條毛主席語錄來,天天早上由造反戰士負責檢查,然後就回來了。他打算先還是擺幾個棋局,下午再完成學習班的功課亦不為遲。不料剛在楠木棋盤前坐下不久,就聽到了阿花的呼救聲。他一反常態,拔腿就衝出房門,向樓下跑去,還沒走出3號,就發現大塊頭昏倒在地上了。
洪劍春俯身一看,大塊頭麵孔漲得像塊豬肝,兩隻眼睛圓睜著鼓突了出來,張著一張大嘴呼哧呼哧地、喉頭咕嚕咕嚕直響,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且不管那阿花到底出了什麼事,先救命要緊。他大喊起來:
“誰來幫幫忙呀,大塊頭昏過去了!”
洪劍春七尺男兒,這一聲叫是發急時嚎出來的,壓過弄堂口已經遠去的摩托車和汽車引擎聲,一下子就把那一大群圍觀阿花被捕始末之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但除了幾個孩子,竟無一人前來相幫。是生命垂危的大塊頭做人做得不好,平日裏待人太惡因而危難時無人相救?天地良心,大塊頭居住永安弄四十年從未與任何鄰居鬥過一句嘴,紅過一次臉。永安弄的陰溝四十年來暢通無阻,永安弄的垃圾桶從來不會滿得譜出來,永安弄的小便池幹淨得從來沒有熏人的臊氣,這都是大塊頭的功勞!可是,阿花作為一個現行反革命被抓了,大塊頭是阿花的老公,兩者之間的直係親屬關係實在是明朗不過的了。於是乎,洪劍春縱然呼號求援,也依然是無人理睬。洪劍春大惑不解,拔直喉嚨又叫,倒是在旁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說話了:
“儂勿要叫了,伊拉大人不肯過來的,伊的阿花剛剛被捉進去了!”
“什麼?”洪劍春如雷轟頂,“捉阿花?為啥?”
“伊拿一張寶像扯得粉粉碎,”那學生說,“所以捉伊。伊拉大人們是要跟阿花大塊頭劃清界線的!”
洪劍春受到這番教誨啟發,立時三刻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該怎麼辦。說來可憐,他當時的頭腦中排了這麼一個等式:阿花等於反革命,大塊頭等於反革命家屬,自己是有曆史問題的,等於黑五類,所以阿花、大塊頭、他自己這三者A、B、C是相等的,如今唯有自己救援大塊頭責無旁貸。可是,一個人救不動,那麼誰可以相幫呢?洪劍春想到這裏,急中生智:他記得被強令搬住弄堂口過街樓上的金夢旦有一部小小的手推車,當年是她為兒子金明買的坐車,後來是大塊頭幫她改裝了一下,變成了一輛有四隻輪子的運貨車,上麵可以放一擔煤球再加幾十斤米的。自從十多年前陸寶寶出走之後,阿花把洪劍春的家務全包下來了,每個月買米買煤球都是用的這輛小推車。洪劍春想起了這小車,拔腳就向弄口跑去,直撲過街樓。
“金老師在嗎?”他人未進屋就喊。
“是,是洪先生嗎?請,請進來。”屋內傳出微弱的聲音。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兩個“牛鬼”,互相以“老師”和“先生”尊稱,客氣、文明、高雅,而其中一個昨晚剛被鬥至半夜,一個作為“死老虎”剛剛被勒令一天背誦二十條語錄,每天清晨還要接受檢查!
洪劍春進得屋,方見金夢旦側臥在床,鼻青眼腫,幾無人形。這幾個月來,如此慘狀見得多了,也不以為奇,洪劍春馬上告訴金夢旦,大塊頭病勢沉重急需小車送醫院。
“我也去。”金夢旦咬著牙關從床上爬起來,“車子就在弄堂口,從來不鎖的,弄堂裏大家公用的。”
金夢旦已經憑借弄口過街樓的地理優勢,親自目睹、耳聞了阿花被捕的全過程。盡管她左邊肩胛疼得鑽心,自己的問題該怎麼個收場還前途未卜,她還是幫著洪劍春把大塊頭抬上了手推車,送進了仁濟醫院。
洪劍春和金夢旦把大塊頭送進仁濟醫院時十分順利。當時的病曆卡上有兩欄為“出身”、“成份”,洪劍春大筆一揮,分別填上“赤貧”、“工人”,大塊頭馬上就被接納進了急診觀察室。病曆卡上幸而沒有“配偶之政治麵目”一欄,否則真要大事不妙了。世事雖常不盡如人意,但恢恢天網總也會有些許疏漏的。況且洪劍春這十幾年來經風雨、見世麵,迂腐之氣亦已被改造掉了不少,身邊沒有了陸寶寶以後,凡事都得獨擋一麵,應變能力早已培養得很可以了。安置好了大塊頭,他又陪金夢旦去骨科,找到了一位相識多年的棋友。該棋友醫生先是瞥了一眼金夢旦頭上那用紗布遮掩不了的陰陽頭,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再是眼珠一轉,將洪劍春拉到了一邊:
“她是你的什麼人?”
“什麼人?老鄰居呀,幾十年了……”
“嗤——老鄰居用得著你這麼賣力?”那醫生做出拂袖不管的樣子,“我還以為是老兄想續弦的嫂……”
“噯噯,”洪劍春一張方臉漲成一片豬肝色,既是怕被金夢旦聽見了,又是怕這位醫生朋友真的不肯幫忙,急急攔住了他,而且壓低了聲音,“是的是的,是有那麼一點……”
金夢旦於是很快得了一個星期的病假條。她與洪劍春商定:這段時間裏幹脆就留在醫院裏看護大塊頭,順便自己亦可歇息幾天,而洪劍春則急速返回去辦理援救阿花的大事。在為大塊頭換衣褲時,洪劍春已經把自己的援救計劃大略跟金夢旦講了。
五
洪劍春直奔自己的後廂房,先將大塊頭的衣褲放進了腳盆,打算晚上自己動手洗洗看。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一張紙片。他記得有過這張紙,是陸寶寶離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轉送過來的。當時他隻是冷笑一聲,隨手就往地上扔,還是阿花把它收進了哪個抽鬥,說這是洪師母屋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有事還可以尋伊的。到了今天,這個記憶點卻像一盞鮮紅的警燈,在他的頭腦中閃現了出來。是的,是有這麼一張條子,上麵用娟秀的小楷毛筆寫著幾個字,那是陸寶寶的地址,還有電話號碼!
那張條子如今在哪裏呢?洪劍春翻遍了抽鬥,陳年八股的破爛貨全翻出來了,也沒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會兒。這一二十年來,洪劍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顧,自己的東西放在哪兒自己都糊塗,隻知道床腳頭永遠有幹淨的衣褲,米桶裏永遠有米,煤球爐口永遠有火,熱水瓶裏永遠有開水。體委一個月發給他七十來元固定工資,他吃得飽,穿得暖,煙盒裏還大前門不斷。這一切,全是阿花給料理的。現在阿花被捕,他連那張的的確確見過的紙條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劍春猛然又大開竅。阿花料理洪劍春之家政,手裏捏著這間廂房裏的兩把鑰匙。一把是開門的,另一把是開一隻夜壺箱上的小抽鬥的。這隻小抽鬥是洪劍春唯一一隻上鎖的抽鬥,鑰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劍春每個月的工資,還有從糧管所領來的糧票、油票、豆製品票之類,統統在裏麵。小抽鬥的鑰匙有兩隻,一隻吊在阿花褲腰帶上,一隻塞在洪劍春一隻破襪子裏。而這隻破襪子就在該夜壺箱下麵的小櫥內。把鑰匙塞在破襪子裏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劍春連忙掏出破襪子,從破襪子裏掏出小鑰匙,用小鑰匙開了那把其實一扭就會斷的小鎖,抽出了小抽鬥。他把抽鬥裏的東西兜底翻到床上,稀裏嘩啦的,戶口簿、購糧證、煤球供應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張小紙片兒赫然躺在中間。已經發了黃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300號 電話:54861
一見這秀麗工整的毛筆小楷,洪劍春一陣頭昏,頹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劍春的一生真是晦氣。晦氣的根源是他癡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揚州高中畢業後,以優秀成績考得了公費留學日本的名額,學的是醫科。豈料在日本學了不到半年,因為參加了一個省部級的棋賽,榮獲冠軍,得罪了那個日本籍的亞軍。亞軍是個貴族子弟,敗於支那入手中,豈能咽下這口氣,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頓,繼而又誣賴他有間諜嫌疑,買通警方把他抓進了監獄。查無實據,從牢裏出來卻因此而被校方開除了學籍,遣送回國。洪劍春回國後無以為生,又無顏見江東父老,流落在上海,當了幾年的小學教師。公元一九三七年,日軍攻打上海,閘北一帶毀於炮火。洪劍春教書的學校連同他寄宿住房房東全家統統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隻夾了那隻祖傳的楠木棋盤逃出廢墟,身無分文,幾近乞丐,每日隻靠幫店家打打短工維持生計。一日躑躅街頭,忽見有個人在擺象棋地攤。他盡管饑腸轆轆,見了棋盤還是忍不住要湊過去。蹲著看了幾局,發現擺地攤的棋手出手不凡,連下連贏,忍不住手癢起來。挖了挖口袋,發現自己身邊隻有兩枚角子,本來是打算用來吃兩隻大餅,再去洗個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攤上。象棋地攤其實是一種帶有技藝性的賭博,願一試身手者押下自己願下的賭注,然後與攤主來一局,誰贏誰得錢。擺這種攤頭的人當然要有相當的棋藝,否則何苦來陪人下棋還要白賠了錢?洪劍春下的賭注少得可憐,幾個圍觀者不禁嗤笑起來。但那攤主倒也不俗,抬頭上下打量了這位牛高馬大一臉斯文卻又渾身透出窮酸相的對手一番,當即點頭應允開上一局,並且也拿出相對等的二隻角子,放進專擱賭注的小方紙盒。按老規矩,應該是攤主謙讓,慢出一步,但洪劍春卻兩手一拱,請攤主先出子。攤主一看這個架勢,心內明白對手自信心是夠強的了,立即也抖擻起精神來,一麵說“卻之不恭,卻之不恭”,一麵捏起黑子,架起當頭炮來。洪劍春不慌不忙,斜走馬步,築起屏風馬,保住了中卒。兩個於是你一車我一炮地對弈開來,隻不過一二分鍾工夫,洪劍春不發一言就將死了黑帥,把個攤主弄得麵紅耳赤。那攤主也不是個肯輕易認輸的棋手,一麵不停地口稱“佩服佩服”,一麵飛快地再擺好棋子,邀洪劍春再來一局。旁邊一群圍觀者更是推波助瀾,拚命地鼓動他再來。洪劍春本來就棋癮發作,又感覺到這位攤主棋路詭譎,攻勢甚厲,有心再試試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藝,於是重開戰局。這次洪劍春沒有謙讓,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剛才那樣急於過五關斬六將,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記憶中的一盤古殘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攤主顯然也知道這盤古殘局,煞費苦心地處處設防,力圖把戰局拉平。當雙方棋子終於走到那古殘局的最後一步時,攤主開了口了:
“這位先生精通棋藝,我服了!這是一盤幾百年解不開的殘局,隻好持平,請先生免戰,我也要收攤了。”
“不。”洪劍春卻眼睛盯著棋盤,“不妨再試試走下去!”
“先生你這是何必呢?”攤主說,“幾百年下來了,成千上萬個高手也走到此地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難為先生又戰一局,我再貼上四隻角子!”
洪劍春還是堅持要下下去:“試試,試試,說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經想出點門道來了!”
“也真是!”攤主一把擼了棋子,合起棋盤,把那個盛了角子的小紙盒往洪劍春麵前一操,“拿去拿去,去吃頓熱湯熱水的陽春麵吧!下棋要兩廂情願,怎麼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樣窮得可憐,棋子倒下得不錯,這個地盤我算讓給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這裏擺個攤頭吧!”
這倒是提醒了洪劍春。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上的長衫襯褲加上一隻楠木棋盤,他的全部才能、愛好和興趣也都在那三十二隻棋子上。他背不動太重的東西,不能去碼頭扛大包;他幹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馬路會樂裏去當拉皮條的。他能寫會算,但口齒木訥,做教師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爾發現自己的棋藝可以養活自己,賽過尋到了一隻金元寶。從第二天開始,洪劍春就在這隻角落擺開了自己的楠木棋盤,那個攤主給他的小紙盒子正好用來裝鈔票。一天擺下來,贏得的錢非但可以飽三頓肚子,晚上還可以去住小客棧裏的統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