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日腳沒過幾天,洪劍春險乎被抓進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個棋藝很不錯的對手,大概腰包裏很有幾個錢,特別的不肯認輸,從一早路過洪劍春的攤頭,被那隻楠木棋盤所吸引,蹲下來開了一局便輸,他就拗上了勁,一盤接一盤地鬥下去,一直鬥到日過西頭,還不肯歇。洪劍春這個人也是個死腦筋,下棋從來認認真真,不肯來假的,其實如果聰明一點,不露痕跡地讓他一盤,給個麵子,也就給他下台階了,不至於這麼一局一局地幹下去,一直幹到鬧出事來才罷休。圍觀的人愈來愈多,裏三層外三層,加上還有瞎起勁的洋裝癟三小流氓,終於引來了巡捕。那個紅頭阿三揮著棍子衝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當胸抓住了那個強頭倔腦的棋迷,要把他捉進巡捕房去。為什麼那紅頭阿三不捉洪劍春呢?因為洪劍春在此擺棋攤已好幾個月了,紅頭阿三巡路時常常看見他。洪劍春麵相端正,坐在地上擺著的一塊青磚上老老實實,儼然一副書生氣,而且棋藝高強,每局必贏,紅頭阿三有時閑來無聊也立在一旁看看,幾個月下來多少也懂了一點,不由得不對這個落魄書生有了一點尊敬。這天晚上這紅頭阿三正好當班,遠遠一看圍了一大堆人,一條上街沿全軋足了,誤以為是哪位愛國學生又在演講發傳單,連忙“Break up!Break up!(散開!散開!)”地大叫,衝了過來。進入圈子核心,他才發現不過是一場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惱羞成怒,不擺點威風也不肯收場了。那個棋迷被劈胸抓住,抬頭一看是一張紅裏帶黑、眼珠碧綠的外國麵孔,頭上包著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驚,連忙聲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誤會,勿要誤會!”那巡捕死活不肯放鬆,力氣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頭瞌,幾乎要跌在地上。洪劍春一看不妙,趕緊立起身,用英語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 is my friend!My good friend!(對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邊說著,一邊還賠著笑臉。豈料那巡捕平時倒還有點人情味,一到這種時候,眼看這幾十個中國人都在看白戲,就非要把這威風擺下去不可,當即將警棍往腰裏皮帶上一插,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把洪劍春也一把拖住。謝天謝地,洪劍春總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經把自己的寶貝棋盤收攏夾在腋下了,雖然進了巡捕房,吃飯家什算是沒丟。巡捕把他倆帶進一間小房間,往裏一扔,也不說什麼,就走開了。門沒鎖,窗沒關,但兩個中國人也沒敢出來,因為巡捕房門口是有條大狼狗看著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紅頭阿三才來了。大概睏得蠻足,心情愉快,他一進門對洪劍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門,意思是可以出去了。兩個人如蒙大赦,趕緊逃出,過大門時還是免不了被那隻狗狂吠了一陣。

出得門來,兩個人都覺得喪氣。那個棋迷姓殷叫得富,是個寧波人,一路嘴裏“娘希匹,娘希匹”地罵個不停。他說,“租界外麵要被日本人殺,租界裏頭要被紅頭阿三欺侮,娘希匹的道理也沒有!”就這麼談著談著到德大西菜社時,殷得富邀洪劍春進去喝杯咖啡。

“我,”洪劍春為難地說,他想起自己那個小紙盒子在昨夜的混亂中不知到哪裏去了,“我不餓,還不習慣喝咖啡!”

“老兄不要客氣了,還不餓呢!從昨日中午到現在還沒吃過!餓也餓煞人了!那娘希匹的紅頭阿三!”殷得富說著,把他往店堂裏拉。“老兄會英語,哪裏會不喝咖啡!我會鈔!你放心!”

這是洪劍春從日本被遣送回國流落上海後第一次跨進一家像樣的門麵,坐上一張鋪著桌布的幹淨台麵,享用一頓像樣的早餐。那殷得富脾氣雖然執拗,人倒也爽直,從懷裏摸出了一張大鈔票,叫了許多西點,邊吃邊談:

“我現在做海鮮生意。世道不太平,也做不過外國人,一個鋪子倒閉掉了。我有個朋友在‘大世界’裏混日腳,他是黃大老板黃金榮的原配老婆桂生姐娘家的遠房外甥,專門管舞廳、彈子房、棋室幾隻場子。我看儂下棋本事這麼大,篤定可以去‘大世界’裏混,何必再擺這種討飯一樣的棋攤頭!”

這寧波大漢講話雖難聽,用意實在良好,而且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洪劍春領到了“大世界”,拜見了那個黃大老板家桂生姐的遠房外甥。拜見時所用一大袋紅紙金字包裝的見麵禮,還是殷得富掏了腰包讓洪劍春提上的。

要在“大世界”裏立住腳,第一靠後台,第二靠本事。洪劍春通過殷得富介紹拜見了大老板家的親眷,就算是有了個後台了,這件事後來在公元一九五一年的鎮反運動、公元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公元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以及公元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間的“文革”運動中,查了又查,審了又審,總是洪劍春曆史檔案上的一個疑點。那個殷得富在解放初“三反、五反”運動時,因為嚴重偷稅漏稅被定為“大老虎”,一時想不通就從大馬路山東路口的慈淑大樓八層樓頂上跳下來,腦袋豁開自殺身亡。他這一死,少了一個洪劍春曆史的見證人,洪劍春的問題更加說不清楚了。至於那個“後台”即大老板家的遠房親戚,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反正是洪劍春又多了一個疑點。運動一來,專案組總免不了要查一查,查又查不清,於是又隻好把問題掛起來,以備下次運動再查。更要命的是這個外甥是個國民黨黨員,凡由他介紹進“大世界”裏混日腳的,一律由他代為報名加入了國民黨,洪劍春即其中之一。洪劍春雖未提過申請,也從未向黨國宣誓表示忠心,但的確知道自己是國民黨黨員,因為每個月的月規鈿裏,總要被那個外甥扣除一筆所謂“黨費”的。於是,查無實據的疑點加上查有實據的政治問題,就構成了洪劍春的複雜曆史,使洪劍春後來成了個“老運動員”。怪隻怪那個死鬼殷得富,怪隻怪那隻使殷得富認得了洪劍春的楠木棋盤!

洪劍春在“大世界”一混十多年,憑良心講實在還是靠他那高超的棋藝。他為人木呐,不懂人情世故,平時呆頭呆腦,然而隻要一坐到三十二隻棋子擺出來的方陣麵前,那一臉呆相就一掃而光,眼睛眉毛鼻頭嘴巴好像都會放出光來,加上本來就生得魁梧英俊,這種時候純粹就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了。他的棋路多變,幾乎是所向無敵,可以說“大世界”裏棋室的市麵,主要是靠他撐著。紅舞女陸寶寶寧可甩脫快樂牌手帕廠範仁義的追求,下嫁給一文不名的他,也正是在一次充分顯示其才華的場合下對他一見傾心的。

說起這場姻緣,那實在是一場棋緣、奇緣。那時候陸寶寶已經被範仁義捧紅,在“大世界”舞場裏身價一日日地升高了,輕易不大肯陪客起舞。一日裏她忽然心裏煩躁,便抽身從舞場出來,兜到了隔壁的棋室裏。陸寶寶雖是女流,卻頗懂點棋藝。她在“大世界”裏“當班”時,一到吃力了,或者不開心了,就往棋室裏跑。在她看來,這裏是整個鬧哄哄亂糟糟的“大世界”中唯一一個清靜之處。唯有這裏的客人多少還保留一點古代文人逸士的清淡高雅之趣:一張張棋桌整整齊齊地排著,一隻隻棋盤方方正正地攤著,棋客們嗑點瓜子,品杯香茗,或者吸支煙,不聲不響地對弈著,很少有窮凶極惡、下作下賤相。可是陸寶寶那天進入棋室,卻發現大不同往常。隻見整個棋室的三麵牆壁統統掛滿了大棋盤,數了數竟有十隻!每隻棋盤足有四張方桌大,每粒棋子頂得上茶杯圓,看上去真是蔚為壯觀。在棋室的正當中,鋪了一塊圓地毯,洪劍春正襟盤腿端坐正中,他的麵前則擺滿了棋盤。每個棋盤的另一麵,坐著一個棋手,對洪劍春形成了半圓形白色包圍圈。陸寶寶數了數,喔,也正好是十個人十隻棋盤。她立時明白了:這是“大世界”裏難得舉行的一對十的車輪大戰!這種大戰,陸寶寶隻是聽說過,還未親眼見過呢!她找了一個角落,悄悄地坐了下來。這不坐也罷,一坐下來她的目光就離不開洪劍春了,看棋是假的,看人倒成了真的。隻見洪劍春身著一件淺青竹布長衫,端坐在紫絳紅色的地毯上,麵如金紙,鼻若懸膽,輪廓分明的薄嘴唇緊閉,線條清晰的濃眉毛微蹙,簡直就像玉佛寺裏的那尊釋迦牟尼坐佛雕像一般。那與他對弈的十個人,都非平庸之徒,老棋客們知道他們個個都有兩下子的。地毯上的車輪大戰很快就殺得難分難解。小棋盤上的戰局,由十個手持竹竿的人撥動牆上的大棋盤展示給眾人看,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棋室裏不時響起“好棋!”“臭棋!”的喝采聲、嘲罵聲和評議聲。可是棋室裏縱然再亂、再鬧,那全棋室的中心人物洪劍春卻是穩若泰山,從容不迫,如處無人之境。隻見他整個身軀像是釘在地毯上了,盤著的兩腿紋絲不動,隻是轉動著他那碩大的頭顱,炯炯有神的兩眼左右盼顧,而兩隻手則是左右開弓,左手管五隻棋盤,右手管五隻棋盤,修長的兩臂伸伸縮縮,粗大的手指上上落落,簡直不像是在下棋,而像是在彈鋼琴!前後不過十分鍾,十盤棋中已有四盤結束,洪劍春所持紅方均是戰勝,四員敗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告退。一個鍾頭之後,第九個敗將撤兵,洪劍春隻剩下了一個對手。那個對手已六十開外了,蓄了一下巴的花白胡須,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家大書畫店的老板,對棋藝有相當深的研究,大東書局還出過一本他主編的《百局譜》呢。這老先生平時極少涉足“大世界”之類的遊樂場所,這次居然拋頭露麵參加車輪大戰,照伊的身份來講是大大地降格的了。大概是年紀大了點,也大概是因為身份高要麵子,他走棋走得特別的慢,旁邊一個傭人模樣的人還不停地幫他遞茶水遞揩麵毛巾,所以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半鍾頭了,還是難分勝負,而雙方的車、馬、炮已經統統拚光,洪劍春比他多了一個卒,他比洪劍春多了一個相,勢均力敵。“和了吧?”老先生終於有點撐不住了,打了一個哈欠,想立起身來。可是這死牛勁的洪劍春卻好像沒聽見一般,屁股似粘在地毯上了,眼睛還死盯著麵前的棋盤,而且猛一伸手,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老帥的位置。這一動子,形勢大變,那老先生趕緊把第二個哈欠咽下去,重新抖擻起精神來。可是已經遲了,隻戰了幾個回合,洪劍春就把老先生的黑將逼到了死角,使這第十個對手也以失敗告終。老先生臨走,抖抖地從上襟小袋裏掏出一張名片扔到棋盤上,留下了話:

“棋藝高強,前途無量!請撥冗來敝舍小坐,我有要事相商!”

陸寶寶這半天因為看棋賽非但沒有賺到一張舞票,而且還把一顆心留在洪劍春的身邊了。世界上的事情總有點規律的:男人看中了女人要想成功比較難,女人看中了男人總容易如願。洪劍春不久就娶了陸寶寶,如前所述,公元一九四八年,陸寶寶住進了永安弄3號三樓後廂房。

自從那次車輪大戰後,洪劍春成了書畫店老板的座上客。那老先生通過他在報界的熟人,為洪劍春的棋藝登了好幾篇介紹短文,洪劍春也算是上過幾次報的小名人了。這位老板還把自己收集的好幾本古棋譜和日文版的“棋譜大全”借給洪劍春,讓他廣為參考。洪劍春決心編纂一本《中華象棋大全》的宏圖大誌便自此始。陸寶寶嫁來後,開頭幾天人們還有點側目而視,但見這位妖冶女人一進3號廂房後就再不搽粉抹脂,長長的披肩發束成一個髻,極馬虎地垂在腦後,衣裳也是頂普通頂普通的,倒是像一家書香門第裏的少奶奶,立在洪先生旁邊再般配也沒有了,因此那敵意也就一日日減少了。待阿花大叫其“洪師母”之後,陸寶寶也就像一滴牛奶融入了清水一般,化進了永安弄了。

自此洪劍春與陸寶寶夫唱婦隨,過了幾年比較太平的日腳。陸寶寶小產過一次,之後也就沒有懷過孕,所以常常吃點中藥,還是很想有個小寶寶。一九四九年五月份,上海解放後,“大世界”時開時閉,洪劍春的收入沒什麼保證,但因為陸寶寶多少有點積蓄,所以兩口子的日腳還是可以混得過。洪劍春寫作“象棋大全”的準備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公元一九五一年,鎮反肅反運動開始。書畫店老板被捕。原來這老兒在開辦這月書畫店之前,曾經在偽滿政府裏當過一個什麼官,純屬漢奸,抗戰結束後他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但後來靠一個在軍統當個小頭目的堂兄弟作保,很快就出來了,以後就從商。此人當漢奸期間居然還涉及幾件大命案,犯有血債,因此很快被報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批準,開了個公審大會後槍斃掉了。凡與此位老漢奸有來往的,無不受到審查。有好幾個當年一起常到書畫店去坐坐的人,也都先後被捉了進去。洪劍春卻是例外,僅隻被派出所叫去談了一次,寫了一份與老漢奸認得以及交往的經過,就算了,而且以後長達一二十年的各項運動中,居然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

然而,他哪裏知道,恰因為此,他失去了他的愛妻陸寶寶。

陸寶寶解放初即參加了裏弄工作。

她年輕,聰明,溫和,再加沒有老人小人的拖累,所以很快就被區婦聯看中,被提名當區的婦聯副主任。她雖然當過舞女,但按階級分析法還是要劃入“城市貧民”類的,出身又清苦,政審一級級通過。材料報到市裏去時,她那張一寸報名照引起了一個南下幹部的注意。這位幹部有一定文化,姓郭名平,平時倒也並非好色之徒,但卻恐怕是命中注定,要了卻前世一段孽債,他一眼瞄上陸寶寶那張並不出色的一寸照片,卻有點放不下了。他隨手打了隻電話給區婦聯,讓婦聯通知這位候選人來一趟。陸寶寶接到通知後就去了。她跨進那辦公室,把個郭平一下子就看呆了。陸寶寶這個人要論麵孔未見得是絕代美人,隻有一雙眼睛總是水汪汪金閃閃的,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而這種魅力在照相上麵是透不出來的,隻有見到本人,才會感覺得到。再加上她未經生育,身材一點也沒有發胖,盡管穿著老棉襖,但因為是當時流行的列寧裝,腰間有腰帶的,往緊裏一收,那優美的線條一下子就顯露出來了。她這個人的脾氣又柔和,秉性嫻靜鎮定,整個人身上,可以講是包容了江南女子的嬌媚,上海十裏洋場的開通,東方古代少婦的嫻靜,再加上與洪劍春生活數年以來所感染的書香氣,這是郭平近四十年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郭平也是個很有性格的人,待陸寶寶一走,當即便下了非娶這個女子不可的決心。

郭平老家在山東,有個小腳老婆,有個已經滿了十歲的閨女。這並不構成障礙。離了便罷,先例有的是。障礙在洪劍春。洪劍春是陸寶寶的法定丈夫。那麼怎樣才能搬掉這塊絆腳石呢?郭平自有辦法。他正負責組建工、青、婦組織,立即以對陸寶寶作進一步政審為名,調來了洪劍春的全部檔案。洪劍春的檔案即便在解放初亦已有厚厚一疊了,問題“木老老”:國民黨黨員;青紅幫頭目黃金榮老婆娘家外甥的嫡係爪牙;反動奸商殷得富的摯友;去日本呆過半年,原擬逗留五年,但匆匆返回,政治背景不詳。等等、等等。郭平對這些不感興趣。檔案上寫得玄乎,他郭平一目了然,知道這些東西定不了性,沒用。隻有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便是肅反委員會關於洪劍春與書畫店老板交往問題的調查報告。報告上已有結論,但郭平還是將報告顛來倒去地看了又看。最後他往辦公室一坐,拎起了電話。

“肅反委員會嗎?喔,了解一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的處理意見。嗯,嗯,已經槍斃了,太好了,死有餘辜嘛,好,就這事,沒別的。”

“廣平路派出所嗎?我是市政府。關於洪劍春跟白吉利的交往關係,你們跟洪接觸過沒有?嗯,嗯,隻是棋友,是嗎?喔,不必再找第二次了。如果有問題,我們會通知你們的。對了,市裏很重視。”

三天以後,郭平再一次召見陸寶寶。陸寶寶這回略微作了點修飾,沒穿列寧裝,隻是在一件羊毛套衫的外麵罩了一件手工編織的絳色的絨線大衣,下擺很大,帶點褶,好像一件短裙一樣。褲子是蟹青色的卡其布,兩條褲縫筆挺,老棉鞋也換了雙高幫皮鞋。陸寶寶哪裏知道郭平的居心,隻是想領導上這麼重視自己,又風聞要讓自己當區婦聯副主任,總該收拾得整齊些才好,結果那普通衣飾中透出的雍容氣派,更堅定了郭平不到手不罷休的決心。郭平這次已是胸有成竹,因此一見陸寶寶便開門見山:

“今天找你不是談你自己,隻談談洪劍春的問題。”

一悶棍,嚇人得很。陸寶寶不知道洪劍春有什麼曆史問題,但現在領導專門找她談話,肯定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了。她大睜兩眼,看定了郭平:“他?”

“他跟一個書畫店老板白吉利交往頻繁,已經有人檢舉了。”

郭平開始按事先想好的一套胡言。他告訴陸寶寶,據查,白吉利係國民黨軍統特務,臨近解放受命組織潛伏特務網,洪與白過從甚密,這是人所共知的,白收藏了數十年之久的十一本棋譜珍本(有的在世界上已為孤本)於他臨被捕前居然饋贈給洪,足見其關係已非同一般。其間還有什麼默契,是可以大查特查一番的。公安局如果將洪劍春立案偵查,那麼第一步就是先拘留,同時沒收全部棋譜,然後量罪處刑。估計是要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我很為你可惜,”郭平最後說,盯著陸寶寶那張蒼白得像一張紙的臉,“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婦女工作幹部,但如果你的丈夫成為人民的敵人,那麼你自己的前途也要被葬送掉了。可惜,可惜。”

郭平最後這步棋走得其實不好。他以己之心量人之腹,以為陸寶寶也是個極端個人主義者,當兩條道路伸在腳下,一條是當個婦聯主任,一條是當個反革命家屬時,陸寶寶一定會選擇前者而不選擇後者,最後入他的圈套。豈料陸寶寶雖則氣度高雅,渾身上下卻沒有一個政治細胞。聽了郭平這番最後通牒,隻知道大事不好,麵前不停地閃現出一幅幅可怕的畫麵來:洪劍春上了手銬,被押上了警車;洪劍春呆在鐵籠子裏而自己則在送牢飯,夫妻隻好隔著鐵柵欄對望著;洪劍春在荒山裏開石頭服苦役,披頭散發……人到極度驚嚇恐怖悲愴之時,反而是沒有眼淚的,陸寶寶平時那水汪汪的眼睛如今一下子全幹涸了。她隻是木然坐著,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

“我跟了伊去,我跟了伊去……”

這可大出郭平之意料。這女人真是虛有其表,頭腦卻是如此不開竅!放著金光大道不走,卻甘願去當一個反革命的家屬!不過郭平眼珠一轉,卻又禁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女人無論洋派土派,看來大都有個共性:嫁了一個漢子就死心塌地,癡到底,忠到白頭,讓她赴湯蹈火都肯。而這一點,恰恰還真對他郭平有用!郭平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倒了一杯開水給陸寶寶,然後站在她麵前,看著她情緒略微穩定了點,再開口說:

“他的問題,就性質來說是十分嚴重的。但如何處理,還需要研究。你要相信我們人民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他是好人,真的是好人!”陸寶寶急忙可憐巴巴地說。她憑直覺知道郭平同情她,想幫助她,當然還以為他想幫幫洪劍春。她當時在這方麵的智商等於零。

“嘿,”郭平毫不留情地冷笑一聲,“那就由不得你說了。如果由肅反委員會出麵提請公安局立案……”他意味深長地住了口,然後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