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晉升通知正式下達,我被評聘為教授。

因為不滿五十歲,盡管隻差一個月,我還是很幸運地被劃歸人“有傑出貢獻破格提升的優秀中青年”類。係裏特批給了我一套新房。三間一廳,煤衛齊全,在學校工房區裏要算是最高級的一種了。

要搬家了。書,一摞摞捆起來;資料,一包包紮起來;卡片,一疊疊裝進牛皮紙袋。突然失手,千餘張卡片散落一地。夫人湘珠順手拾起一張,隻見上麵工整地寫道:“清廷典律規定:後宮內設皇後一人,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此外,可冊封貴人、常在、答應若幹……”

湘珠笑了:“什麼寶貝!不就是三宮六院嗎?”又拾起一張。

“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終年六十九歲。後宮享有正式名分的妻妾前後共計五十五人。有子三十五人。康熙建陵於清東陵。隨康熙葬於景陵有五人。二人葬於雙妃陵。其餘四十八人葬於景陵妃園寢內。”

“乖乖!”湘珠歎道,“大小老婆正好一個班級!”

她在一所重點小學教畢業班。教室裏一共五十六個孩子,坐得滿滿的。

“清乾隆帝有妃四十一名……”

“明成祖,名朱棣,太祖朱元璋第四子,攻敗建文帝而奪位,在位二十二年,死後以後宮嬪妃三十餘人殉葬。殉葬過程:先被款待以筵席,繼而驅人一堂室,令立於木床,投頸於繩環。宦官撤床,事畢。一時哭聲震殿宇,慘不忍聞……”

湘珠又從地上抓起兩張。

“朱安,人稱朱夫人,魯迅妻。十九歲適周氏。性婉順,善治家。魯迅與許廣平成婚移居滬上,朱夫人陪伴周母侍奉左右……終無子嗣。”

“康有為先後有過六位夫人。其中第四位名鶴子,日本人,比康有為小四十歲。康之子康同篯與其同歲,不久亂倫,終致懷孕。生一女,名綾子,現居日本……”

湘珠探究地側過臉望著我:“怎麼這一櫥卡片竟統統是這一類內容?”

“是呀,大部分屬於同一類目,平時倒也沒有意識到……”

湘珠意味深長似笑非笑:“是潛意識在作怪吧?”

“我也這麼想……”

“可惜了。”湘珠站起身,拍拍屁股,走開,扔下幾句話,“可惜你晚生了一百年。又沒投胎帝王家……”

我這才品出了她的酸醋味。唉,女人家!

難怪她。結婚二十年了,我沒讓她全盤掌握我們宣家的家史秘密。潛意識裏我有恥辱感。恥辱感造就了我外部的隱秘行為和內部的定向注意。這些無意中積累下來的千百張散裝卡片,如聚焦鏡般顯示出了我潛意識裏的興奮點。最深層的隱秘其實正是最執著強烈的興奮。要知道我們宣家雖不是帝王將相雖不是邊陲部落卻也曾有妻有妾有正宮有東西宮而我這位剛破格提升的曆史學正教授卻是我爸第三房小老婆養的!這核心的家庭機密出生機密,我已瞞了湘珠二十年。湘珠在譏刺我心有非分之想時突然用出“潛意識”一詞,實可謂“歪打正著”!

晚間,一應什物均已遷入新房。三層閣裏隻剩下一張大床和一領依然鋪滿了卡片的草席。床是要睡的。卡片尚未歸攏,則是因為我幾個鍾頭都在翻弄著它們,而湘珠似乎很有點厭棄,碰也不來碰一碰。我從不計較她的小性子,正如她也很能容忍我一樣。臨熄燈時,我把她擁在懷裏,告訴她我想跟她說說我的家史了,而且家史跟卡片有關。

“真的?”她睡意頓消。她是通宵電影的常客。

上部

一 我爺爺,我大哥

我老家在安徽,你知道。

我不是還有個大哥在那兒嗎,你見過一次的,我爸去年病危時,大姐打了個電報給他,他來過。不錯,長相一點不像我們家人,連跟他一母同生的大姐也不像。他長得像我爺爺。而我們所有的兄弟姐妹,統統從我們的父親那兒繼承了我奶奶的鷹鉤鼻子。隻有大哥像爺爺似的沒有鷹鉤鼻子。

我見過爺爺一麵,在他死了以後。公元一九六六年四五月間,我去奔喪。我陪我爸去。爺爺停屍於堂屋正中,穿戴整齊:嶄新的中山裝,藍哢嘰褲,頭上一頂幹部帽,像個大隊幹部。其實他是個地道的農民,一世沒沾過一點官邊,連那種多少帶點名目的保管員飼養員食堂炊事員也沒做過。他一輩子隻種田,而且專種小麥和玉米,以糧為綱。他那一身穿戴是死了以後才由我大哥去買了來給他穿上身的。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般複古,死人要專做綢緞壽衣壽帽壽鞋並且在手中捏一塊壽絹,那時候死了能穿一身幹部服就是活人的最大孝敬死人的最大榮耀了。

爺爺躺在一張木板床上,很安詳的樣子,沒有鷹鉤鼻子。

“爺啊——歐歐歐——爺啊——這就留我一個了呀——歐歐歐——”

我們宣家唯一沒有鷹鉤鼻子的大哥披麻戴孝跪在設於屍床前方的靈台前,哀哀地哭。他連身材也跟爺爺活脫活像,瘦且矮小,不像我們,一個個都骨骼粗大,虎背熊腰,連我小妹也體重一百三十斤有餘。他哭得眼淚一串一串的,而且像當地的婆娘般邊哭邊吟唱。這不但是因為他生於斯長於斯深受當地民俗熏陶,而且還因為在氣質上,他又隻跟爺爺相像,缺乏了我爸從我奶奶那裏承繼下來又一脈相傳給我們的剛強性格。

我陪著我爸走到靈台前,朝那靈台後的爺爺和靈台上的花生果、野荸薺,還有一隻醃鴨子,三叩九拜。老家的“三牲”供品竟是這等三件,我當時真感到莫名驚詫。過後兩天我與老家人同吃同住同甘苦了方才明白了。除此之外,鄉民們還能拿出什麼來供奉先人的在天之靈呢?強勞力的工分值是一天一毛七分。口糧平均每人每天不足一斤。早上從醃菜缸裏撈出一根糊答答黃拉拉的鹽漬韭菜來就著麵糊糊喝;中午算是吃好的:一大碗撈麵條倒點醬油滴兩三滴熟油;晚上便又是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花生果和野荸薺是勤勉的當家人收藏好了過年時才讓娃娃們享用的,而醃得比鹽還鹹晾得比木片還硬風幹得幾近炭黑的鹹鴨子,則是每家懸於堂屋大梁上用以炫耀財富輕易不動動則僅因來了貴客不得不忍痛割愛奉上餐桌的珍品。我爺爺的供桌上了如此“三牲”,已足見我大哥之艾艾孝心了。

我和我爸向著我們的祖上叩拜行禮時,大哥的哭聲更哀痛悲愴了:

“爺啊——就我一個了呀——就我苦命啊——”

這哀哀的哭泣我當時聽起來像是控訴。控訴的對象是我爸。我當時雖然剛畢業留校不久,不過二十六七歲吧,但已經完全徹底幹淨全部地了解了我們宣家的家史。在這方麵我有特殊的把握力和穿透力。所以我能很鞭辟入裏地辨析出我大哥很一般化的哭喪調中所包含著的特殊的深層哀怨。我忙裏偷閑地瞥一眼正在跪拜中的父親,他那時也不過五十多,正當壯年,臉麵不像現在這麼鬆垮。我記得他當時緊抿著嘴,嚼著下巴骨,眼裏沒有汪著水而是蓄著火,向著我的一側嘴角還微微抽搐著,看上去與其說是為著死了爹而悲痛,不如說是在聽著我大哥的控訴而氣恨、而克製、而隱忍。他當然也體味到了大哥的怨懟。

其實又哪能怪我大哥呢?大哥對我爸有怨氣,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在他想來,我們兄弟姐妹足足十個,九個吃商品糧,隻留他一個在這一天掙一毛七分錢的窮鄉僻壤受罪,不怨爸怨誰?爸隻管自己在江南魚米之鄉開廠子做老板,吃香的喝辣的,老婆娶了一房又一房,卻把他,宣氏家族裏的嫡傳正宗長孫,連帶著他的娘,宣氏家族明媒正娶的正宮娘娘,還有那到死了才穿上一件像模像樣中山裝的爺爺,扔在老家不聞不問,這樣的爸,能不叫他怨恨嗎?大哥雖然秉性忠厚,性格懦弱,言辭木訥——這些全像我爺爺——但大哥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而且也一樣具有宣氏家族的高智商,大哥豈能體會不到自己的爸幾十年冷待了自己,冷待了他娘,甚至還冷待了他自己的親爹、到死了才穿上一身不帶一個補丁衣褲的爺爺?大哥不能忘記,爸在他生下後特別是懂事後幾乎就沒有再回過老家;大哥不能忘記,每個月隻有自己那同胞的大姐才郵十元八元錢回來而爸竟然幾十年一毛不拔;大哥不能忘記,一九五八年時城裏鄉裏一起大躍進,許多鄉裏兄弟都躍進到了城裏當了工人不捏鋤把了,他也寫了信苦苦哀求爸想想辦法,可是爸居然連信也不回;大哥最不能忘記的是躍進後不到兩年村裏不知怎麼的就斷了糧了,爺爺托人捎口信讓爸捎點糧票來救命,爸隔了個把月才在信裏夾了十五斤全國糧票來而娘那時候已經吃觀音土活活脹死了,自己娶了不到三年的媳婦也挨不住跟別人跑了,爺爺靠著娘省下的一口飯支撐著活下來卻從此得了黃疽肝病而且最後還是死在這個病上!爺爺這一走,大哥在這鄉裏不的的確確隻剩了一個人了嗎?大哥是切切實實地情動於中而發乎外的呀!

我從大哥的哀怨中得出結論:我大哥並不清楚我們宣家家史的核心秘密。他甚至並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他的親媽和我的爺爺都至死守口如瓶。他雖不笨卻又聰明不過那兩位老人,所以他還沒能自己發現那秘密。他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再知道那秘密了。沒有人會去告訴他。因為沒必要。世上有許多隱埋著的永不開掘的秘密。如果是阿裏巴巴的寶庫,人人都希望能知道開啟大門的咒語;如果是潘多拉的魔匣,那又何必出於好奇而把諸多不幸和災難放了出來呢?

爺爺的大出喪很隆重。棺材由八條大漢抬著,後麵跟了百把十人。打頭的是大隊幹部、生產隊幹部,甚至還有一個“四清”工作隊的副隊長,再往後是鄉鄰親友們,最末尾是我和我爸。爺爺死得很及時。再晚死幾個月他就得不到這樣的厚待了。“文革”之前畢竟還講點政策,即便是“血統論”罷,也是由上往下按承繼關係計算的,不太作興逆向橫向式株連。我爺爺是貧農成分。往上算三代也是貧農。盡管他養了個獨生兒子即我爸是個地毯廠的小老板屬於資產階級,但非但這逆向關係改變不了老爺子固有的階級成分,而且整個村子整個生產隊甚至方圓幾十裏整個生產大隊的鄉親們幾乎都知道,宣家這兒子是個逆子是個陳世美,不侍奉他老爹扔了他結發糟糠之妻而且還不管自己的親骨肉宣氏長孫即我大哥。鄉民們對我爺爺的不幸遭遇深懷同情,同情帶來了寬容。寬容的鄉情加上寬鬆的政策,使我爺爺至死享受著老貧農的政治待遇。浩浩蕩蕩的出喪隊伍向村東那片朝陽的坡地遊去。隻有好出身好成分的亡者才有資格在那裏挖穴建墓。我大哥他親媽前幾年也埋進了那裏。

我傍著我爸很識相地走在隊伍末尾。我爸眼觀鼻、鼻觀心,低眉垂眼的樣子倒也吻合那氣氛和他身份。我知道他一心隻想快快了事,可以早點離開這片唾棄他的而他也唾棄的地方。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很偶然地聽他談起他自己的家鄉,他那一臉厭憎之情給我留下了永世難忘的記憶:

“窮山惡水,潑婦刁民!”他這麼說,“不是人呆的地方!”

若幹年後我讀史書,方知道那前半句八個大字,竟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專給淮北地區的禦評!真不明白我這位隻讀到高小專做生意的爸是何以通曉至此的。

我跟在我爺爺大殯隊伍的末尾,知道此時此刻並不引入注目,就放眼四望,細細觀察起這片生育繁衍了我的祖輩,應該說也還是可稱之為我們宣家之“根”的土地來。

二 我爸,我奶奶

麵前一片不毛之地。說“不毛”不準確,實際是“少毛”。黃拉拉的土上,稀稀拉拉的將熟了的黃拉拉的麥子抖動著,穗小稈細遮不住那地皮,遠望像是荒了田什麼也沒種,近看才算是發現少雖少畢竟還有幾根“毛”。地塊板結,而上麵卻又浮著一層黃粉,略有風過就會揚起一層黃灰來。隻有小路旁的一簇簇野草綠瑩瑩地算有那麼一點生機。沒有河,沒有溝渠,走許久才會遇到一個大凹坑,算是貯水的“塘”,一冬一春下來早就幹涸了,底裏的土竟也是黃的,龜裂了開來像個棋盤。有幾條寬寬的縫,好似我大哥在適才把爺爺擱進棺材時嚎啕大哭而大咧著的嘴。沒有樹。樹在五八年幾乎砍盡,幸存下來的兩年後又被活剝了,皮當口糧杆成灶柴。也沒有山。隻有光禿禿的小土坡。這裏是丘陵地帶,是安徽最窮最沒特色的非山區非平原地帶。山區有名甲天下的黃山,平原有一馬平川的蕪湖,我的老家夾在中間,好風水被剝奪殆盡。岡上連石頭也沒有。隻有幹麩麩的黃粉土。遠處可以勉強辨出幾群建築物,那就是村落了:清一色的黃土牆,草屋頂,其矮小枯萎,正與田裏那細小麥稈相稱。

我收回目光時,看見了我身旁的爸。我驀地發現,我的爸與眼前這塊生育過他的土地竟是如此地格格不人。他雖然低眉垂眼地拖在隊伍末尾,但腰板筆直,兩肩後挺,絕不像眾鄉親父老們那樣佝僂著腰聳著肩膀好似總有重擔壓在身上似的。他的臉刮得煞青。我知道即使在回鄉奔喪的這幾天裏,他也改不了一早起來就用雙箭牌剃須刀刮淨臉皮的習慣。這就使得他那張臉在色調上迥然有別於他的胡子拉碴的同宗同族了。他的襯衫領子雪白。那是因為他今天一早起來就換了我媽幫他放在提包裏的幹淨襯衣。我明白這其實是他很隆重地對待他親爹大殯儀式的一種表示。可是這一圈雪白卻進一步顯示出了他與周圍一切的不和諧。更令人注目的恐怕還是他的那件夾克衫。不是中山裝,不是老布襖,不是對襟罩衣,竟是夾克,而且還是鑲拚的:深灰色的粗呢料,袖口領口圍著淺一點的銀灰色的人造海虎絨。湘珠你知道,這種式樣的衣服在現在是太普通太一般化甚至可以說是夠老式的,但在當時在那樣的地方卻足可以使父親如一滴油落在水中一般表現出他的格格不人來了。難怪我們在途經幾個小村莊時,那些站到茅草屋門口來瞧熱鬧的人,總是在瞧到浩浩蕩蕩隊伍末尾時才掀起了觀賞高潮,對著我爸指指點點嘁嘁喳喳,連幾條瘦狗也對爸有特殊的興趣,跟住了他狂吠了好長一段路程。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對我爸怎麼會在那樣的環境裏脫穎而出,又何以會脫胎換骨地變成了別一樣的人感到迷惑不解。奔喪回來之後,我從我媽、我大姐,有時候則從我爸自己的口中有意識地掏材料,想解開那個謎。謎底揭開後我才發覺實在淡而無味——按傳統的說法,我爸是為了躲避包辦婚姻而背井離鄉的。

我爸十四歲那年,我爺爺和我奶奶有過一次很重要但很不尖銳的辯論。

“你說!桃子這丫頭有什麼不好?”

“我沒說人家姑娘不好呀,夠不錯的了……”

“那你憑什麼不讓我兒成親娶了這丫頭?你媽媽的打算著讓我屋裏田裏累死了你可以再去娶個小的俊的進門來,是不是你?”

“別嚷別嚷這麼嚷著也不怕鄉鄰們聽了笑話……我是說……”

“你說什麼也不頂個屁!過了這個秋不等到年我就讓他們拜天地圓了房!嘿,我今年當個婆明年抱個孫子當個奶奶有什麼不好?”

“誌高才十四歲,嗎事不懂呀……”

“嗎事不懂?你十四歲怎麼就懂了怎麼就知道往我身上……”

“得得得,那還不虧得有你教……”

“這不就行了?桃子也都十九了不也一樣可以教教我的小誌高?誌高讀書都能讀得了,還能幹不了那事?”

“唉,人家姑娘可知道廉恥……”

“放你的狗屁!誰不知道廉恥了?你說!你媽媽的我可先有一句話放在前邊,日後誌高娶了她,你可留心著不要當那扒灰佬!”

我奶奶之潑,村裏村外有名。她不是本地人。十九歲那年她跟著她娘逃荒逃到我們宣家村。她娘病死在土地廟裏,她就被我們家收留了下來當我不滿十三歲的爺爺的童養媳。據說那時候她還不太潑,文文靜靜地見人就露笑渦兒。不料想沒過上一年,村裏流行瘟疫,幾天裏死了近半村民,我曾爺爺曾奶奶都沒逃過那大關。曾奶奶臨死不忘主持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的結婚儀式,先拜天地後拜她再對頭交拜了之後,便立逼著大女少男馬上進草屋西首小房裏行事,她自己則喘著挺著很頑強地堅持著躺於堂屋正中的門板上等候著,一直到我奶奶漲紅了臉頭垂在胸口跑到她麵前彙報道“成了”,她老人家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但自那以後我奶奶就潑了。她不潑她治不了那雖不聲不響但蔫淘悶壞的小丈夫;她不潑她對付不了死皮賴臉老來攀牆頭偷看她拉屎撒尿的無賴潑皮;她不潑就連大戶人家的雞鵝小戶人家的瘦狗都會來欺侮她和她的小丈夫。她成了宣家大梁柱:要侍候不懂事的丈夫,要耕種先人留下來的兩畝坡地,那坡地雖然向陽但瘠薄到家了,除了種麥和玉米還勉強能有點收成可糊口,其餘的什麼種子撒下去都不見長。她太操勞了,懷過四個隻養活了我爸一個,把我爸寵愛得遠遠超過了一般種田人家能力所及的地步,我爸竟得以念完了學堂裏的高小,到了十三四歲了還沒真正幹過什麼農活。寵愛發展到頂峰,便是在我爸剛滿十四歲時,變戲法似的,我奶奶從一個比宣家村還要窮的地方,隻用一布袋玉米子,就換回了一個雖然很瘦很小但眉清目秀的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名叫桃子的,來給兒子宣誌高做新娘。在與我爺爺作了一邊倒的商議討論之後不久,她就效法當年我的曾奶奶,把十九歲的桃子和十四歲的我爸,關進了經她拾掇而煥然一新的西首小房。

我奶奶因為不像當年我曾奶奶那樣忙著斷氣,所以也並不忙著立等結果。第二天到天大亮了才去拍那西屋的門。門一拍,卻開了,她老人家一眼就看見她的寶貝兒子竟裹了一床嶄新的被子躺在泥地上;而那個新媳婦,則穿戴整齊地縮著身子,蜷坐在床角落裏,頭垂著,當然也是睡熟過去了。

我奶奶抓起笤帚疙瘩就向新媳婦身上不分上下一頓痛揍。

“我讓你好睡!我讓你享福!我讓你當一品夫人!我讓你當正宮娘娘!”

每打一下每罵一句,那新娘子都是一抖一抽搐,居然隻流眼淚不喊不叫也不回嘴。我爺爺聞聲趕了過來,隻敢搓著手在門口轉圈子,嘴裏低低地哼著:“行了,行了,這算幹啥,這算幹啥!”始終也沒敢進兒媳婦的新房一步。而暖暖軟軟地睡於地下的我爸終於驚醒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坐起身,而後是聽了幾句看了一會兒自然還回憶了一下,刹那間他就從地上蹦跳了起來,衝到我奶奶麵前,一把奪過了那笤帚疙瘩,然後狠狠地砸到牆角落裏。

母子倆像兩頭牛般對峙著。

我爸十四歲時就已長得牛高馬大,比我那壯實的奶奶還高出半個頭。他並不像我爺爺所說的那樣“嗎事不懂”。他嗎事都懂。他已經是鄉村裏的小知識分子了。他豈能讓我奶奶如同當年我曾奶奶安排我爺爺一般安排他。他看都不願看那個用一口袋玉米子換來的女子一眼。雖說不正眼看但畢竟還是進了視野:他隻覺得那個叫“桃子”的更像枚曬幹巴了的“棗子”,細小幹瘦比自己的媽年輕不了多少。他讓我奶奶關進了西屋後,並不著惱,從床下拖出一領草席,從床上搬過一床新被,馬上就打了地鋪,好像那房裏的另一個人並不存在一樣。他已經胸有成竹,因為他前幾日看出了我奶奶的包辦用心後,就央求學堂裏的老師作介紹,準備一走了之,到江南首府南京的一家店鋪裏去當學徒工了。他很快就呼呼人睡,根本就沒把那個縮在床角落的幹巴“棗子”放在心上。

我奶奶當著他的麵這麼蠻不講理地折騰那枚瘦棗兒使他不能容忍。

“我自己愛躺地下!”我爸說,“關人家什麼事還用得著打人家?你這不是咬不著卵子就咬卵泡嗎?”

我奶奶一蹦好高:“好你個崽子還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啦!你愛躺地下是你不懂事可她都大了你這麼多歲還嗎事不懂?她就不能把你給抱上床為你暖暖腳跟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