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扭頭就走。出門時撞著了我爺爺,竟還衝我爺爺“呸!”了一口。他的性子完全像我奶奶——母子倆都欺侮我爺爺懦弱。他跟誰都不打招呼,隻抓了幾件替換衣服就下了江南。

三 我爸,我二姨

我爸這一走就是六年。

我不想研究本國民族資產階級的發家史。湘珠我今晚是專跟你講我們宣家的家庭秘史。我得突出重點。關於我爸怎樣從南京一個彈棉花的鋪子轉到鎮江一家洗理羊毛的工場後來又進入了姑蘇城郊的一個羊毛作坊,從學徒工到熟練工到專事鑒別羊毛成色的配毛工,我這就統統略去不講了。反正到公元一九三一年,日本的侵華戰爭在東北正式打響那一年,我爸正滿了二十周歲。他從姑蘇城外也殺進了姑蘇城裏,在閻門外的全福路上,租下了一間占地麵積很大但幾乎要牆倒屋塌的大平房,稍事整修就開了張。他掛出的牌子氣魄很大:“振華地毯廠”,實際上那空蕩蕩的廠房裏隻有一架老掉牙的彈毛機,還有一部靠腳踏啟動靠手拉穿梭的織毯機。那彈毛機一通上電便發出震天動地尖銳呼叫的聲響,而且把那彈鬆了的羊毛甩得滿世界飛,真正落進貯毛箱裏的隻及一半。好在那房子雖破,四周還有牆,上麵還有屋頂,飛出去的羊毛畢竟不落外人田,關了機器用把大竹帚一掃,還是少不了一斤一兩羊毛的。至於那架織毯機,實際上隻是鄉下婆娘們織土布機子的放大,全仗手工操作,不同僅在編織原料的差異而已。

要說起來,我還操作過這機器呢!大約是一九五五年吧,我去蘇州向我爸索討學費,找到我爸的這家振華地毯廠了。爸讓我上機子去試過一試。機下一塊長木板,好像那鋼琴的踏板,一踩,機上一行行經線就分成了上下兩排,逢單在上,逢雙在下,中間正好讓梭子穿過。梭子上帶著彩色的毛線,手一拉,梭子就嗖地一下從右向左橫向而過,那彩色毛線也便夾於經線之中了。我還記得那機子前方有一把橫貫左右的大刷子,操作人以右腳踏板,右手拉梭後,再用左手抓住這把大刷子,把它從前方往自己胸前一拉,那根剛剛穿進了經線夾縫的彩色毛線便被緊緊地壓住了。一個編織程序也便完成了。

不錯,基本上屬於手工操作。所以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時,到底該把我爸算作資本家還是手工業小業主,決策部門據說很費了一番躊躇。我爸想往後靠,但結果卻定性為前者。主要原因一是我爸的資金過了兩千萬(舊幣)的檔次,二是長期雇工兩名,一個是管賬的,一個就是操作這架織毯機的。盡管這兩個人,管賬者為我爸的小舅子,織毯的是我爸老家的堂叔,也姓宣的,但親不親,階級分,有雇工就是有剝削的,我爸還是被劃進資本家行列了。

言歸正傳吧,還談我們宣家的秘史。我爸在蘇州閶門外全福路上轟轟烈烈地建了個終日裏轟轟作響的振華地毯廠後不久,就墮入了情網。

全福路北端西園對門一家雜貨店老板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那家雜貨店雖然門麵不大,但因為傍了江南名園遊覽勝地,所以顧客常年不斷,生意比城門內市中心的一些店鋪還興隆。自然是因為財大氣粗,那個姓文的老板在全福路一帶儼然是個地頭蛇。一些地痞流氓尊稱他為“文爺”,白天為他拉場麵做連襠模子哄那些遊客花高價買香袋念珠泥菩薩,晚上就到店鋪後麵的堂屋裏去甩骰子搓麻將賭錢——這文家大院實際上成了全福路上的賭場。

我爸租下了那片平房,掛了那塊很有氣魄的招牌後,雖然不是有意,但無形中卻分掉了文家的一半風光。原因說起來很簡單:我前麵說過,我爸的廠裏隻有兩部機器,一部機械化的,用以彈羊毛,一部是手工操作的,用以織地毯。剛開張時,我爸一個長工也不雇,兩道工序都由自己一個人幹。但是,即使是一點不懂地毯製作過程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出,在彈羊毛和織地毯中間,至少還有兩道工序,是不能在那個偌大麵積空空如也的大平房裏靠我爹一個人完成的,那就是:一、把羊毛紡成毛線;二、把本白色的毛線染成彩色的用以上機編織。我爸的牌子掛出來很正宗很氣派,但實際上隻是個空架子,這中間的兩大道工序,當時他還沒有這個實力來完成它。流水線上,他有一大段空檔。但我說過,我爸雖然文化不高,但具有高智商。他把廠址選於城外靠近郊區的全福路上,是有他自己的謀劃的:這一長條大街,不城不鄉,不土不洋,除了幾家小店鋪算是做生意的,其餘的居民幾乎都是無固定職業無固定收入的城市貧民。有些人靠拉板車出苦力掙錢養家,有些人專攬城裏采芝齋五芳齋的零碎活,如敲開胡桃取桃仁,剝開瓜子取瓜仁之類,弄點收入勉強糊口,還有不少則以背了籮筐進城撿垃圾為業。我爸瞄準了這條全福路上的廉價勞動力。他在往平房裏搬運那兩台大機器的同時,請木匠專做了十幾架小小的紡紗機,清一色的,專用來將羊毛紡成線繩。然後他就找了一個在全福路上當過薦頭媒婆皮條客的老婆子,請她物色本街心靈手巧幹得出活的女人家,到振華來接紡毛線的活。對那些家無紡紗機的,廠方提供機子,但紡紗機的成本費,日後是要從紡紗工錢中分期扣回的。

一時裏,足有二十幾戶人家成為振華廠外的毛線加工場。嗡嗡營營的紡機搖出了一團團毛線。毛線送進那搖搖欲墜的大平房後女人們就可以揣回一張兩張鈔票來,收入並不亞於一天到晚在烈日與暴雨下拉黃包車扛大貨包的男人。男人和女人們都開始尊稱這大平房裏把彈花機開得震天響渾身都沾滿了羊毛的安徽男人為“宣老板”。宣老板發放羊毛,收回毛線,雇個街坊給城裏石路上的染坊送去,不多久就拉回了一車五顏六色的彩色線。老板於是又親自上地毯機,踏一下,拉一下,推一下,一條條色澤豔麗圖案雖簡單但也還美觀的粗紡地毯便製成了,日積月累地堆成了一疊。又不多久,有商人來看貨了,有車來拉貨了,而宣老板則開始雇用泥水匠整修廠房了:在廠房的向陽一角,一間搭了泥墁平頂的小小臥房間隔了出來;而很像模像樣的棕繃床寫字台靠背椅,也一件一件地運進去了。

西園對麵的“文爺”起先並沒有太注意這個滿麵滿頭羊毛灰的安徽人。隻是有一次手裏捏了兩隻圓鐵蛋在全福路上走,打算往石路的茶樓去,迎麵遇到三四張熟麵孔,卻竟都是夾了一大包黃不黃白不白的毛線,匆匆地掠過他忙忙地趕路,至多隻與他點點頭尷尬地笑笑便算是打了招呼。“文爺”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威勢被那“宣老板”奪了一半,心裏不由得大怒。當天晚上,他就差幾個潑皮到振華去鬧事,鬧事的方式,他吩咐道“隨便”,也就是說可以自由發揮。

“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說,“讓他曉得全福路不是他姓宣的天下,早點卷了鋪蓋滾蛋!”

“回來回來!”一聲又尖又脆的命令從文老板背後發出,不由得狗腿子們不縮回腳步。“阿是吃得太飽了,想尋死去呀?滾後麵摜牌九去!”

一聽聲音就曉得是文家二小姐,文老板的掌上明珠兼內當家。文老板娘很早就患搖頭瘋,相信拜菩薩可以使她這世裏痊愈了或者下一世不再受這終日搖頭之苦,所以一日到夜跑廟進香做佛事,幾年之中家政已由二小姐文秀珠一手經辦。文二小姐外柔內剛,說話聲調是軟的,用詞卻尖刻淩厲,不但持家精明,而且還天生地具有外交經商能力,所以連文老板也常讓她三分。她這一開口,沒人敢違抗,況且也樂得少點是非多點開心,幾個潑皮瞥文老板一眼,一哄就往後院賭局去了。

不待文老板開口,這文二小姐先解釋開了:

“阿爸我老早就講過,儂這個人呀,像戲文裏的張飛魯智深程咬金,猛是猛得睞,就是缺點智謀,還姓文呢!改姓武算了!嗲聲嗲氣的嬌嗔倒也反而澆下了文老板不少火氣,”儂聽我講呀,人家振華的宣老板今朝下午剛剛帶了一大封紅包來尋過儂呢!諾,“小嘴一努,文老板看見了桌上的紅紙點心包,”禮勿重,儂也勿要看不起,至少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呀!頂要緊的是,人家是來跟你商量大事的。儂倒好,吃茶去了,姆媽又去玄妙觀了,隻好我作主跟人家談了,是這樣的……

我爸在江南一帶闖蕩六七年之久,已經深知一方自有一方霸的道理,所以對如何對付這全福路上文姓地頭蛇早已有所策劃。他提個紅包專挑文老頭子外出的一段時間去晉見文二小姐,說實在的倒還不曾預謀或者料想通過聯姻的方法求得自己的安身立命,僅隻是知道這文二小姐是文家的關鍵人物,而且平時看見她時又隻見一張粉嘟嘟的小圓臉,一個圓鼓鼓的小嘴巴,慈眉善目,猜測著小姐總比老爺子好講話而已。他拜見了二小姐,以北方人的痛快攤了牌:請文老板及手下人多多照應,容我宣某在此開我的廠子做我的生意。作為回報,今後本廠在發放紡毛線的加工費時,以文家店鋪的部分日用品作抵,如肥皂草紙、油鹽醬醋、掃帚搓板、布料內衣等,也算是幫文家店鋪拉點就近地段的生意。另外,振華廠的半成品毛線中,有些屬於質地較好且又紡得比較勻細的,足可以用來編織一般性的毛褲毛外套的,我宣某願以大大低於市麵批發價的價格,供給文家店鋪,至於你們賣什麼價錢,我一概不問。逢年過節,我當然還會來向文老板請安。不說別的,他老爺子這麼一把年紀,就是在一個村裏,也好算長輩啦。文二小姐請你轉達我的意思吧!

文二小姐後來下決心嫁我爸,應該說自這一天起。她是個很標準的姑蘇女子,圓圓的臉豐腴細潔,眉毛聚得很緊,彎彎地扣在一雙雖然是單眼皮但眼梢拉得很長而且略有點上翹的眼睛上。鼻梁塌塌的,但小巧,配上一張薄如刀刃的小嘴,倒也和諧一致。她被我爸的豪爽精幹所吸引,這裏麵還包括她對我爸那典型的北方漢子之堂堂外貌的欣賞。我爸骨骼粗大,麵孔上棱角分明,眉骨突出,鼻梁挺拔,嘴唇線條明晰而剛強,再加上有一臉的絡腮胡子。這種麵相在蘇南一帶不多見。蘇南男子大多數是細眉細眼,或尖嘴猴腮,或圓潤柔和得線條不清,而且似乎普遍地毛發稀疏。我爸的麵相使文二小姐一見就動了心。作為商人家的當家人,她懂物以稀為貴。她的性格像江南水鄉的竹蔑子,韌而且利,下了決心也不會輕易更改。她後來終於成了宣家的媳婦。因為在娘家排行第二,她的外甥都管她叫二姨,所以後來不知怎麼的人們也都叫她二姨了。這個稱呼我總覺得帶有天意:我爸在老家不還明擺著有個正宮桃子大娘嗎?文二小姐被稱為二姨,豈不正暗合了她那為人之妾的第二房的身份!

四 我爸,我大娘

文老板在軋出了自己的寶貝女兒打算嫁給安徽小子宣誌高這一苗頭後,暴跳如雷:

“這北佬兒鄉下有老婆的你難道不知道?你這婊子養的難道甘心給人家當小老婆嗎?”

“阿爸儂急啥呀,人家十四歲辰光懂個啥呀儂講講,老家裏那個鄉下人配配伊的阿爸倒正好,比伊要大五六歲了呢……”

“我管不了這麼多!我隻曉得這姓宣的王八蛋有老婆的!我拚煞了吃官司打死了你也不會讓你去做人家的偏房!”

“儂打儂打!”文二小姐即我們宣家後來的二姨一頭撞到她爸的懷裏,“儂今朝倒是打殺了我給我看看,打勿殺我就算你自己是婊子養的……”

畢竟是一方之霸的文家將門之女,多少年與出入於她家的地痞流氓相處,耳濡目染地也學會了無賴潑皮那一套,用以還治其父之身,倒反而讓文老板束手無策了。萬般無奈之中,文老板學了戲文裏或者說是當時執政者的那一套:囚禁,把文二小姐關進了後院一間廂房,日夜派人守著,同時又加緊策劃,準備盡文家在地方上的全部能力,把我爸從全福路上逐出。

恰於此時,安徽老家來了一封快信:我奶奶急病亡故,要我爸立即返鄉奔喪。

我爸接到信就痛哭了一場。親娘死了才想起了親娘的種種好處,並且痛感自己六七年中不回一次家鄉的不義不孝和不該來。他一把鎖鎖了那大平房的大門,當即就星夜兼程返回了自己的老家。

我奶奶死在她自己的暴烈性子上。

我前麵說過,我們宣家先人留給我爺爺兩畝坡地,那坡地幹巴貧瘠,勉勉強強隻能種一季冬小麥一季玉米。但地不管多麼貧畢竟是自己的地,我爸出走後留下一家三口人的口糧,總還是指望著這兩畝地上的收成,所以一年四季裏,兩老一少總還要撲在那黃而硬的兩畝坡上忙活耕作。我爸一走六年,前三年隻捎回幾封報平安的信,後三年算是過年過節時郵回一點錢來——那點錢隻夠扯幾塊遮羞的布,屁事不頂。盡管如此,我爺爺我奶奶還是很驕傲的了,逢人便出示我爸的信和用我爸那點錢扯了布所做成的短襖褲頭,說明自己的兒子是大大地出息了,而且還是個惦著家裏老人屋裏媳婦的孝子賢夫。有人問起,何以這麼久了還不回來看看,我奶奶則很豪邁很理直氣壯地這麼回答人家:

“薛平貴離家十八年當了大官才榮歸鄉裏,大禹治水三過家門還不人呢!創大事業的人還能盡戀著自己個小窩哪?”

可是一當她不順心了,太出了大力累苦了,就以臭罵我桃子大娘來泄氣解乏了:

“你個沒能耐的!你要是不這麼討人嫌,你要是拴住了我兒的心,我兒能幾年數載地連個家也不回嗎?我們宣家進了個你,倒跑了個兒,你是個地地道道的掃帚星、白虎精!”

我大娘生性少言寡語,從不回一句嘴隻敢在眼裏汪著不敢落下來的淚。我爺爺則在一旁唉聲歎氣,既像是表示他也一樣想兒子想得苦,也像是表示他對兒媳婦的委屈深感同情。往往是我奶奶罵乏了,他的歎氣聲也便戛然而止了。

公元一九三一年的初夏,因為風不調雨不順,我們宣家的兩畝坡地統共隻打下二百多斤麥子,比往年減了四成。我奶奶一算計,這點麥子即便連麥麩都當飯吃也吃不到冬日,急了眼。她割完了麥不等下一場透雨讓地鬆一鬆,就忙著指揮我爺爺和我大娘套犁翻土,心裏盤算著把下一茬的玉米種得早些、密些,興許還能多收回幾石榛子來,續上麥子的虧空。她像往年一樣,讓我爺爺扶著犁把,她自己則和我大娘兩個在犁前,一前一後地背著粗麻繩拉犁,其實是以人當牛——我們家是沒有牛的——沒日沒夜地翻著那被日頭曬得硬邦邦的黃土地。幾天下來,三個人都像蛻了一層殼,精神一天天地不濟了。可我奶奶仗著她自己牛高馬大,還是不停地幹,還是不住嘴地催:

“死桃子,使勁拉呀!好你個偷懶的,我都看見你那繩子鬆了,想累死我一個人哪!我說後麵的,往前死勁推呀,你還想靠著我們兩個女人吃一輩子哪!”

她終於被一塊土坷垃絆了一個趔趄,斜著身子跌倒在泥地裏了。沒誰料到她會摔倒。我大娘還牢記著她的教導,低頭往前猛拉,我爺爺耳邊還響著她的叱責,往前猛推,那鋒快的犁哧啦一聲就劃過了她的小腿。深深長長的一道口子,肉皮外翻,血呼呼地往外直冒。我奶奶哼了一聲,說不清是累的還是疼的,眼一翻就昏了過去。

我大娘嚇得渾身僵硬了,背著那粗麻繩彎著腰還做著拉犁牛的姿態。我爺爺畢竟是男子漢,慌了一刹那後馬上就抓了一大把黃土,往我奶奶的傷口抹去。血很快浸透了那土,我爺爺就堅持不懈地再抹,好像要堵住決堤的洪水一樣。自然不多久,那傷口終於被黃土給填滿了。

自然不多久,我奶奶就渾身發了高燒。燒了三天後,被抬到堂屋正中的門板上咽了氣了。

那三天裏她沒再罵過人,隻是靜靜地躺著,嘴裏含含糊糊地念著“誌高,誌高”。臨咽氣時她清醒了一陣,仰望著垂頭立於她頭邊的我大娘,口齒很清楚地囑咐道:

“跟誌高圓房!你教他!”

我大娘撲到我奶奶身上,放聲大哭起來,賽過哭自己的親娘。

我爸趕回來奔喪。他傾其所有盡量把我奶奶的喪事辦得體麵隆重。那次喪事使全宣家村人都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了宣家這個子孫的確已今非昔比。不說別的,他居然穿了長衫。不說別的,他居然領圈雪白,長衫內裏是一件紡綢襯衣。不說別的,他為他娘買的是一口黑漆棺材,不是薄皮的,而且還雇了一班人馬吹吹打打做了一番道場,這在沒一家真正富戶的宣家村幾乎是開天辟地了。鄉民們一致認為,宣家亡故的我奶奶生前並沒吹牛皮,她的兒子,的的確確是發達了的。

埋下我奶奶的當天晚上,我爺爺向我爸轉達了我奶奶的臨終囑托,然後就進了自己睡覺的東首小屋。

我爸悶頭坐在堂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大娘垂著頭裏裏外外地忙著,收拾完了辦喪事之後一片混亂的堂屋,又為我爺爺端進去一把尿壺,然後拎了一盞小油燈,打算進自己歇息的西首小房子。我爸這時候抬頭叫住了她:

“桃子!”

這可是我爸頭一次這樣喊我大娘,我大娘驚得一抖,差點兒摔了手中的油燈。

我大娘是年二十六歲。她依然瘦瘦小小。但初夏的單布襖裹住她常年勞作發育良好的身體,油燈的昏黃的光罩住了她的臉麵,使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她畢竟還是姑娘,且又秉性羞怯嫻靜,所以一聽我爸叫喚她竟渾身都發了顫。當然在這一刹那裏,她還立即回憶起了我奶奶關於“你教他”的囑咐。她慌張得快哭了。這副模樣激起了我爸的滿腔同情、感激、憐惜,還有對自己的內疚。我爸想起了六年多前第一天與她同房分床而眠之後我奶奶大清早給了她一頓笤帚疙瘩,也設想出了這漫長的六年中她既要在這“窮山惡水”中辛苦勞作,又要忍受潑得可以的我奶奶的潑勁,這一日複一日也真是夠她受的。我爸或許還是受我奶奶在天之靈於冥冥之中的指使,終於下了完成自己為人之夫之使命的決心。我爸站起了身,接過了我桃子大娘手中的燈,還攙起了她簌簌發抖的手,邁步向西首小屋走去。哪用我大娘教呀,我奶奶實在是低估了她的兒了!

五 我二姨,我爸

我爸回鄉那幾天裏,我二姨在被關了禁閉的閨房裏尋死覓活地不是找剪刀就是找布條,鬧得文家大院雞犬不寧。文老板本來打算趁姓宣的小子關了廠子去奔喪,讓手下人幹脆扳倒了那雖然整修過了但根基畢竟不牢的破廠房,弄他個歸無容身之處。不料一個姓沈的老媽子把消息漏給了我二姨。我二姨人雖出不了囚室,那又尖又脆的聲音卻傳遍了整個文家大院甚至還穿透了店堂間直奔街麵全福路上了:

“老頭子儂敢!儂做得出我比儂還要做得出!儂要推倒了宣家的廠我就放火燒了儂文家的店!我說燒就會燒,一根自來火往自己身上一點也就可以了!儂等著看……”

文老板到底也沒敢下達動手命令。

也是活該我二姨排除了障礙嫁我爸。我爸人還沒回來,這文老板卻因出了事而急煎煎地盼著我爸快回姑蘇了。原因是他的大女婿,即我二姨大姐的丈夫,原本在上海一家報館裏好端端地當記者的,忽然讓上海的淞滬警備司令部捉了去。據說是因為有共產黨的嫌疑,是共產黨的一個什麼“左聯”裏的。這個大女婿,是文家門的一個姑表親,他的娘就是文老板的姐姐,所以對文老板來說,兼著外甥和女婿兩種身份。一時裏,大女兒加上老姐姐一個個都哭上門來了,央求文老板無論如何活動活動,把那個入了什麼“左聯”的記者快點救出來,還說是年頭上上海已經槍斃過一大批了,從抓進去到吃子彈前後不過個把月,連審都不要審的。文老板一是出於親情,二是怕這麼個近親真要沾上了這政治罪自己也免不了擔幹係,所以也日思夜想地絞盡腦汁力圖上下周旋救這個外甥兼女婿出來。又是沈媽把消息捅進了二小姐的禁閉室,二小姐傳出話來說:老頭子,你快放我出來,我找宣誌高去,我曉得他有辦法。文老板雖是不信也不得試一試,而恰於此時,我爸也正匆匆忙忙地趕回到全福路振華廠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