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她記得我爸曾提起過,當年在老家小學學堂裏教過他的一位老師,後來投筆從戎了,後來去了南邊了,後來參加北伐了,後來在上海的一個什麼司令部裏當了個什麼官了。官名官職她搞不清,但這麼一個關係她卻記住了。她不等我爸返回廠子歇歇氣就自作主張買了兩張去上海的火車票,拖了我爸往上海去。我爸一來拗不過她的懇求,二來當然也想借此機會討好文老板,再加上那時候我爸還缺乏政治細胞不太知道這種事情一旦跑不成功沾上了身是何等危險,所以居然就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貿貿然直衝了地處上海虹口橫浜橋那邊的警備司令部。憑著點老鄉情麵當年的師生交情再加上我二姨懷裏揣了去的兩根金條,文家大女婿還真被保釋出來了。其實說到底,這名記者也不過是一個加入了“左聯”的業餘作者,並不真的是共產黨,要真是,我爸那點情麵我二姨那兩條小黃魚,哪裏夠!

我爸為文家立了大功。

辦完了文家公事本應早點回蘇州去,我二姨可去交了差邀功請賞,我爸該快快前去料理已經停工歇業十天半個月的振華廠了。可我那極有心計又性格果斷的二姨卻去買了兩張隔天的車票,然後在北站後邊一家很雅靜清潔的小棧房裏包了一個單間。她把我爸安頓進去時騙他說,是為他一人準備的,她自己坐一會兒就到不遠處大姐家去借宿。可是進了那房間關了那房門她就再不肯撤退了。她說她今天就嫁我爸,今晚就嫁,一定要先把生米做成熟飯,回蘇州後再補辦酒席。

“我鄉下已經娶了親!”我爸說,“你要嫁,你就是當二房了!”

“我不在乎。”二姨說,“鄉下那大娘我早知道。我這個人講實在、實惠。你的工廠在蘇州,你實際上是我的。”

二姨接著就進一步攤牌,告訴我爸,文家因為開設賭局,坐莊抽利,收入頗豐。這些年來連同店鋪盈利已有很可觀的積蓄,不說別的,這次帶來的兩根金條,就隻不過是文老板手中抓著的幾十根中的一個零頭而已。如果我爸娶了她,文、宣兩家合起來辦廠,那廠子就決不會像如今這般一副討飯相了。

“可以把振華旁邊一排平房統統買下來,”我二姨說,“也不必把紡線的生活放出去做了,索性在廠裏劃出幾個車間來:彈毛間、紡紗間、染線間、織毯間,雇人來做,要做就做得像樣點嘛,儂講阿對……”

這燦爛的前景誘人的藍圖不能不使我爸動心。他這次奔喪剛剛耗盡了前兩年的全部積蓄。要重新奮鬥起來談何容易。現成一個大展宏圖的機會他作為一個商人豈肯放棄。現成一個一心要嫁他甚至甘願做妾而且又風姿綽約的姑蘇小姐他怎能拒絕。他於是在一夜之間將文家的二小姐做成了我們宣家的二姨。

六 我二姨,我大娘

文家為二小姐的婚事辦了十五桌酒席,向全福路上幾乎所有人家都發了請帖。雖然誰都知道我爸在安徽老家是有老婆的,但誰都裝作不知道。小民百姓都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誰希望住在這全福路上今天讓無賴砸了窗戶,明天讓潑皮往灶間扔一大包屎進來呀。全福路上的人都很清楚誰要是得罪了文家誰就沒安生日子過了。兼之我爸雖進入此地段不滿一年,但自管自做生意而且又照應了左鄰右舍不少,除了那台彈毛機開起來實在太響算是件不盡如人意之事以外,好像還沒給鄉鄰們帶來過什麼麻煩。姑蘇地方偏僻小路上的人特別隨和、溫順、小心、忍讓、與人為善,所以當接到文家請吃婚酒的帖子後,皆大歡喜,紛紛從自己可憐的收入中擠兌了拿得出手的賀禮來,坐進偌大的文家大院中去吃了一頓。

這一頓喜酒直吃得眾鄉鄰有口皆碑。當年坐進席麵去的,過了四五十年隻要還活著就還保持新鮮記憶。公元一九五八年時文壇流行寫“三史”,全福路街道上一個半文盲的居委會治保主任竟然還糊裏糊塗地提出要把這次婚宴寫進“街史”。提出動議時那老太婆咽著口水背誦宴席上的菜單顯然是滿懷激情一派頌歌的意思,經頭腦清醒的執筆文人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後就成了足以揭露資本家奢侈腐化“朱門酒肉臭”敲詐勒索魚肉鄉民的典型實例了。又過若幹年,我爸當了“牛鬼”,他所在的廠為他專辦了一個“階級鬥爭展覽會”,竟然還把那次宴席上的菜單,亦即吃過一頓的治保主任所倒背如流的菜單,很工整地抄到大字報紙上貼到了牆上。此單我得以輾轉抄錄到手,摘要如下:

蝴蝶冷盤(由十六件冷盤拚成蝴蝶形,置於圓台正中)

百花小碟(另用小碟十八隻,裝上與“蝴蝶盤”內不同內容的涼拌菜肴,配置各種色彩,置於“蝴蝶”周圍)

熱炒:宮燈蝦玉(炒蝦仁置於宮燈形碟)

鴛鴦偕魚(一對武昌鯿魚)

掌上明珠(鴨掌剔骨配以鮮綠色豌豆)

芙蓉棗參(白嫩雞片、鮮紅大棗與梅花海參相燴)

雙喜蹄筋(豬蹄筋與油炸後又水發過的黃魚膠肚配炒)等等

大菜:香酥鴨,奶油雞,鬆鼠桂魚,八寶團魚(即老鱉)等等

點心:雙色燒麥(甜鹹搭配兩種)

棗子拉糕(綴有大棗的發糕)

百合油酥(藥膳)

吉利元宵(糯米湯圓內放鮮桔片)等等

我曾細細分析過這份菜單。我以為憑這份菜單隻能斷定我爸我二姨的那次婚禮重在形式而不在內容。在食府如林高廚如麻山珍海味什麼都弄得到獨差把星星月亮摘了炒來吃的食都姑蘇城裏,上述菜單隻夠得上中檔水平。但是,這張菜單隻要念上幾遍,就會發現那設計菜單的人是處心積慮地精心策劃過了的,好似一個專寫朗誦詩的詩人一般。幾乎每一道菜,隻要一叫出聲,就暗合了一句口彩,琅琅上口地變成一個口號式的祝詞,言簡意賅。比如那冷盤吧,“蝴蝶”,不正是“無敵”的諧音嗎?振華無敵,生意場上當所向披靡,節節高升。我二姨無敵,哪怕那安徽宣家村還有個我大娘!“鴛鴦”、“雙喜”、“百合”,專用來配合婚嫁氣氛,而“棗參”、“棗子”,當然是為了預祝今日之娘娘早早地當上明日之太後娘了。其中還不乏我二姨的自吹自擂,那道鴨蹼炒豆粒兒取名為“掌上明珠”便是。

我為此而谘詢過我爸並得到了核實。爸說,不錯,蘇州人喜歡討口彩,那菜單是經你二姨過目的,而且每上一道菜,總有一個專門安排好了的聲音尖細如女人的漢子拉了長腔如唱戲般唱出那道菜的藝名來,所以那治保主任就記住了唄!

我二姨一手操辦了她自己的婚事。一應開銷用她爹的,所有的賀禮由她收下,婚後不久用此款購下一枚大大的鑽戒,亮閃閃戴在手上。後來時局動亂,怕太招人眼了才收進箱底。全福路上從來也沒人提我爸在老家的大娘。大娘對姑蘇全福路來說隻是個虛名,隻是個觀念,隻是個想象。我二姨,文家當年二小姐,宣氏振華地毯廠如今的老板娘,才是個實實在在的辦過十五桌酒席的存在。

我爸在蘇州擺開十五桌婚宴時,我大娘在老家的不毛之地上吐得死去活來。她二十六歲懷上第一胎,剛過一個月就發生了妊娠反應,不想吃光想吐,沒什麼可吐了就吐綠瑩瑩的黃疽苦水。我爺爺慌得手足無措。我可憐的爺爺其實還沒真正做過父親。我奶奶當年懷我爸時我爺爺剛剛十四五歲,忙完了農活精力有餘時還擺脫不了上樹掏個鳥蛋下塘去挖幾枚野荸薺來解解饞的念頭。我奶奶怎麼過了那十月懷胎期以及後來某一天肚子小了下去手中多了一個肉娃娃,他茫然不知。我強健而強悍的奶奶一個人擔負起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責任,一直到把長了一個與她一樣鷹鉤鼻子的我爸撫養成人。但到了我大娘懷我大姐的公元一九三一年時,我爺爺已滿三十五歲了。所以他雖一度莫名其妙,以為我大娘害了急病,後來憑天性終於還是領悟到出了什麼事,又喜又愁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毫不吝惜地動用了我爸臨走時掏空了口袋留給他的幾塊銀元,來來回回地跑了幾次光單程就有三十幾裏的縣城,為我大娘買回來許多甜的酸的辣的,而且還一個人包幹了兩畝地上的全部活計,一角不拉地把苞米全種了下去。

我大娘享受著從未享受過的體貼和愛護,在黃土地的破草棚裏實實在在地做了幾個月的正宮娘娘。稍許好受些了時,她動手拾掇那幾間房間,把所有破了歪了的地方修好扶好,還把全家人——其實就她和我爺爺兩個——的所有衣褲被褥拆洗縫補使它們煥然一新。

我大姐誕生於第二年的農曆正月初一。按命相學說這可是正宮娘娘的命!我大娘在大年三十夜裏發作陣痛。我爺爺說要去五裏外的鄰村叫接生婆。我大娘咬著牙叫住我爺爺說剛都吃了年夜飯就別去叨擾人家了,讓我挺一挺到明天天亮了再去叫吧。我大娘沒經驗不知道這事兒是不受主觀意誌決定的。不多久我大娘就挺不住了,咬著牙的哼哼聲已經慘不忍聞。我爺爺又說要出門去請接生婆。我大娘哭著說你可別走別走現在走也來不及了。你快把我扶起來快把床底下的麵桶給我。我爺爺說桃子呀到這時候你怎麼還想著和麵哪。我大娘哭笑不得,學著當年我奶奶的腔調咆哮道:讓你拿就快拿,快呀快呀我可不行了!爺爺拖出了那白生生的大麵桶才發現裏麵竟都鋪上了幹幹淨淨的布墊,布墊下鬆鬆軟軟的是厚厚一層草木灰。他未及細想就看見一手死抓住了他的我大娘用另一隻手猛地褪下了褲子,然後一屁股坐上了那大木桶。他一股熱血湧上了臉麵刹那間起了想逃跑的念頭。雖然他一字不識但他卻懂得非但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公爹她是兒媳。但是他的兒媳緊緊抓住他不放,兩隻手十根指甲幾乎要摳進他腰間的肉裏。他筆直地僵硬地站在那坐於桶上的褪了褲子的兒媳婦麵前,聽見了她竭力忍住但還是從唇縫裏漏了出來的呻吟聲、好像馬上就要斷掉了或者咽下去了的哈氣吸氣聲,還看見了她脖子上一顆顆冒出來後又連成了片的汗珠子。他好大不忍立即驅走了出逃念頭。他伸出他那粗糙的筋骨突出的手,輕輕地柔和地為麵前生產著的兒媳婦拭去脖子上的汗;他又用另一隻手去扶住她的腋窩,讓她可以多借一點力好使一點勁。有了他這一手的溫情和一手的支撐,我大娘啊地一聲慘叫就完成了女人的曆史使命。我大姐掉進了鬆鬆軟軟的草木灰上的軟布墊上,她的哭聲與村裏的第一聲雞啼聲同時響起。

這翔實生動的一幕,是我在比較切實地了解了我們宣家家史、又於我爺爺大出喪期間實地考察了我老家之民俗風情,再加上合理的想象而推斷出來的。我們老家到現在還以這樣的坐桶方式生孩子。鄉民們以為這樣既方便又省錢。唯一要說明的是,那站於桶前助產婦一臂之力的,隻能是丈夫,而絕不會是別的男性。我爺爺和我大娘是例外。

七 我爺爺,我爸

我爸不想讓家鄉人知道他在姑蘇已經另建家庭。三宮六院是帝王家的權力和榮耀;民間百姓卻鄙棄喜新厭舊的陳世美。我爸憑借著地理上的距離把我爺爺和我大娘蒙在鼓裏足足兩年。可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同鄉恰有事往江蘇,回宣家村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叩響了我爺爺家門。他把爺爺拉到院牆外。

“你兒娶了小老婆了。”

“能嗎?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又胖又醜一個婆娘,遠沒咱桃子俊呢!還凶,你兒像個灰孫子似的。”

“能嗎?能嗎?”

“咋不能,南邊城裏人興這個,手裏稍攢些錢就喜好添三房四妾,我這回可算見了世麵了——桃子和她閨女好嗎?”

“啊——我說大哥我求你了,可千萬別把這消息告訴她……”

“告訴誰?告訴桃子?不會不會,我是那種瞧著人家傷心自個樂的缺德鬼嗎……”

可是沒過幾天,我大娘在塘邊擔水時還是從別的婦人口裏很詳細很準確地知道了一切。

她搖搖晃晃把一擔水挑回家時水灑掉了一半。我爺爺正在院裏劈柴,一望她的臉色就明白秘密守不住了。他扔了斧子搶上一步托住我大娘肩頭的扁擔,本來想幫一把卻又像是推了一把,我大娘連人帶桶全倒在了院地上。

晚上,我爺爺進了我大娘的西屋。他自然隻是想來勸解勸解:

“你可別想不開,啊?桃子。你怎麼著也是我們宣家人,是明媒正娶的宣家媳婦,啊?桃子。他小子便是在外邊找十個八個,也統統,咳,統統是小的,就你一個是大的,咳,是正宮娘娘,你明白嗎?正宮的,啊?桃子。你別哭了桃子我……我心裏難受呢……任他小子怎麼說,我……我隻認你一個,嗬嗬,桃子……”

我爺爺性格懦弱心腸特軟大大地不如我奶奶剛強。眼看著我大娘不開口不埋怨隻管流淚,好似霜打過了的秋葉,我爺爺他老人家再也把不住竟就像個婆娘般嗚嗚哭將起來。一家祖孫三代人兩個大的在哭,隻有我大姐一個小的睡得很香,她那時剛剛過了一歲。我爺爺和我大娘到底同室共哭了多長時間,我大姐不能知曉,隻是自那以後,隻要我大姐醒得早,就總能一伸手就在床頭邊摸到爺爺的硬胡子,爺爺的硬胡子總會紮得她格格直笑。我大姐長到九歲了才離開家鄉到姑蘇我爸和我二姨的家裏去,我始終懷疑我們兄弟姐妹十個人裏,除了我還有她,是掌握了我們宣家的核心機密的。大姐有著跟我爸一樣的鷹鉤鼻子和超乎於我爸的高智商,而九歲的女孩子,應該是懂事而且記事了。

我大姐還沒滿三歲,我大娘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到發現時竟都快顯了懷了。這回的妊娠反應是好吃好睡。兩三個月裏大娘就變得又白又胖麵色紅潤兩目水汪汪。別說是嘔吐,連惡心也不打一個。我大娘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而且還深信民間所謂“吊著個吃奶孩子不會懷第二胎”的老古話。到我大哥在我大娘肚皮裏動彈起來了,我大娘才明白大事不好了。

我爺爺和我大娘在西首小屋裏商量對策。

“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我爺爺起先隻會重複這同一句話。

“我聽說,”我大娘倒還鎮靜,“縣城旁邊城關鎮裏有個郎中,會開打胎藥……”

“這咋行呀,我也聽說過,都死了好幾個婆娘了,用的是虎狼藥呀!”

“不見得都……”

“不幹不幹!”我爺爺關鍵時刻卻有決斷,“咱不幹這賭命的事,桃子你可不許莽撞!”

“那可咋辦?那可咋辦……”輪到我大娘重複同一句話了。

“生下來。”我爺爺說,“我要。”

“咋生呀!哪來的呀?咳……”我大娘哭了。

“別著急,我有辦法。”我爺爺臨危不懼。

他跑了三十幾裏地到縣城,請測字攤先生代為寫了封急信到蘇州,很簡短幾個字:“父病危,速歸!切切。”

我爸雖是一別老家數年沒回去過,但我爸不想擔不孝之罪。他想我奶奶死得那麼突然,我爺爺也完全有可能。他把廠務吩咐給我二姨,急急地先坐火車後坐汽車又步行三十裏趕回宣家村。推開家門一看,我爺爺讓我大姐站在兩膝之中,好端端地蹲著正在修那撿狗屎的糞筐呢!

我爺爺竟還會先發製人:

“不這樣你能回來一次嗎?你閨女都這麼大了沒見過你一麵呢,閨女你快過去這是你爸!瞧吧,都不認識呢……”

我爸對我爺爺隱藏於這惡作劇後麵的深層用心當時還渾然不覺。他雖然發了一通火但也無可奈何。他那幾年裏正在殫精竭慮地擴展他的振華廠。我二姨給他描繪的藍圖要化為現實談何容易。文家家底雖厚,但文老頭子不死文二小姐就很難做文家財產的主。全福路上勞動力雖價廉物美但全福路上不生產羊毛,羊毛是從北邊的河南山西山東幾個省裏進貨的。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後便日漸南移,華北幾個省越來越吃緊,振華廠眼看就要斷了原料來源了。我爸在接到我爺爺的“病危通知”前幾天,剛剛從浙江湖州回來,那裏也是個羊毛產地。但南邊人比北邊人刁鑽精明,早就掌握了行情,把價格抬到了令我爸實在難以接受的地步,湖州一行一事無成白貼了車旅費。誰料到後院又起火,我爺爺忽又心血來潮讓他第二次白費錢白費力氣而且多少也吃了一嚇。這不能不把我爸弄得又窩火又懊喪而又隻好自認晦氣。他是過了晌午踏進老家土屋的,晚間抓起我大娘和得細勻、蒸得噴鬆、因為在發麵裏特意攙了許多生麵所以顯得特別白淨的家鄉白饃時,已經打定了第二天一早就快快動身離開的主意。

我大娘低頭進低頭出地一臉抬不起頭來的模樣。我爸並不見怪。我大娘留給他的印象就是三榛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這麼個老實婆娘留在家裏上供老的下養小的,倒也令他省心,我爸想。兩歲多的閨女倒長得又壯實又漂亮而且帶個小小的鷹鉤鼻子,有趣。大點兒了幹脆帶到蘇州去,看那邊的姓文的都快三年了也養不出來大概是那種隻長膘不下蛋的肥雞婆了,我爸又想。想到這裏他定神看一眼油燈下忙著的我大娘,驚訝地發現我大娘圓鼓鼓的胳膊圓鼓鼓的腰身竟比前幾年婀娜多姿了。我爸白天裏那種窩火和氣惱很快也就消散。他靜下了心便想起了問問我爺爺,這兩年裏捎回家的錢都收到了沒有?田裏收成如何?還隻種麥和玉米嗎?不錯,房頂加了瓦了,到底不漏了。過個一年半載,幹脆翻了重蓋吧,砌上磚牆。我的廠子不景氣,若是順當了我再多捎些錢來,先把這老屋翻造了,以後再買兩畝良田,不要那土坡,要平凹地,那能肥一點……

他們父子倆聊到很晚了才分頭去睡。我爸當然是進了西屋。

我爺爺和我爸都閉口不提我二姨。不想談、不屑談、不敢談、不願談。特別是我爺爺,叫我爸回來本已心懷鬼胎,哪裏還有心思興師問罪?

八 我爸,我大娘

這一節純屬我的想象,我的編造,我的杜撰。我身為人子何以能知道我爸我大娘的房闈秘事?

我爸進了那西首小屋插上了那房門的小木閂子就把世上所有的人都攔出了他和大娘的兩人世界。噢不,那房裏還有我大姐,我那年方三歲嗎事不懂的大姐。她在那屋裏的存在是關係到我下麵所述故事中的一個很重要的細節,所以我必得先在這裏強調一下。

關於我爸和我大娘在這畢其終生以此為結的最後一晚同床共眠中都幹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我有三個設想:

其一,我爸打著哈欠進了小屋,順手就插上了房門上的小木閂。我大娘渾身一個激靈。我大姐還沒睡著,見我爸進了屋嚇得直把身子往我大娘懷裏鑽:“娘,我爺呢……”大姐的話還沒說完就讓我大娘一使勁用胸口堵住了。我大姐憋過一口氣就張大嘴巴哭嚎起來。我爸又困又煩心地揮了揮手:“快哄哄快讓她別吵了,我明天還得上路呢!”我大娘輕噓一口氣與其說是哀歎不如說是輕鬆,把我大姐擱下地趕緊先鋪下了被子,被筒緊緊的正好容下我爸的身子,我爸很利索地鑽進了被窩。我大娘抱了我大姐邊拍邊在屋裏輕輕走動著還低低哼哼著。那催眠曲於是便催熟了父女兩個。我爸第二天一睜開眼就看見我大娘為他打點好了行裝:那白饃是熱的熟雞蛋是燙的,而床頭邊上的大姐還甜甜地睡著。

其二,我爸進了西首小屋,返身插上了房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