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二姨,我爸
公元一九三七年淞滬抗日戰爭打響之前,我爸的振華廠進入了輝煌巔峰時期。全福路西向的半條街都姓了宣,北頭接上近“西園”的文家大院,南頭幾乎連接了近石路口的鴨蛋橋,一踏上全福路的彈格路便可聽見振華廠內的機器轟鳴。機器轟鳴並不是因為彈毛機的老化,那架舊機器早就轉讓給幾十裏外唯亭鎮上的一家小作坊了。那作坊用這架震天動地的機器為我爸的振華廠作羊毛原料的第一道加工:彈鬆了彈淨了的可以紡線用的精細羊毛運到振華,篩選後落到了地上的羊毛灰則是上好的肥料,就地賣給附近的農戶。振華廠則另添了兩台彈毛機,三十多輛紡線機,十部織毯機,清一色由電啟動由人操作的機械化設備。除了因染色技術我爸總覺得沒把握所以仍由城裏一家大染坊承包之外,當年我二姨所設想的生產流水一條龍已基本形成了。
一條龍的形成,至少一半功勞該歸我二姨。我二姨她爸先小中風後大中風癱瘓到了床上。按當時的人情世故久病無孝子樹倒猢猻散文家的勢頭該是一落千丈了。但文二小姐挺身而出撐住了門麵硬是使文家虎威不倒了許多年。她並不為了繼承點遺產而盼著她爸早點死,她反而很盡孝心地專門從城裏雇了個看護來照看她爸,同時指定忠心耿耿的沈姓老媽子專門服侍文老頭子的翻身擦背轉身換姿勢,使文老頭子癱了許多年也不生褥瘡。沒有褥瘡,這種癱子的命可以吊很久,我二姨明白。我二姨不想讓她爸快死。她爸一旦死了,一個大姐兩個弟弟就要來瓜分文家大院。一隻瓜再大,分成了幾瓣還能有多少?我二姨的念佛的娘早幾年就升了西天佛國了,我二姨知道老頭子這棵樹不能倒。把老頭子的命保住之後,我二姨仗著就近方便人頭相熟手腳麻利經驗豐富而接管了文家一應事務,不久把一個喜歡讀書的弟弟送到上海去讀大學,再把另一個弟弟安到振華廠做賬房,家裏馬上就是她一個人說了算。我二姨因對她爸之仁至義盡而成了遠近聞名的孝女,實質上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吞並了名分上依然屬於文老頭子的財產。她毅然關閉了那家雜貨鋪,並且將她爸的多年積蓄源源不斷地投人了宣家的事業。本來那總是半死不活脫不了手工作坊窮酸氣的振華,不多久就先翻建後擴展了廠房繼而又更新了設備增加了工人,愈來愈像模像樣了。
我二姨什麼都要強,就是肚皮不大爭氣,十五桌酒席上喊了多少“棗參”、“棗子”都沒用。按我爸的說法,她太愛吃陸稿薦的乳腐酥肉了,所以像那種蛋包讓油包住了下不出蛋了的母雞一樣光隻長了自身的膘。我爸的話似乎有點科學道理,因為那一年我二姨患了痢疾一天拉一二十次,死去活來地好不容易掙紮過來掉了二十幾斤肉,而第二個月她就懷上了我的二姐。二姐是公元一九三六年年頭上出生的,當年年末我二姨居然又生下了我三姐。到淞滬戰爭爆發,日本人從上海往北殺來炸彈幾乎炸平了閶門內外時,她卻又生下了我四姐。炮火連天之中,磚木結構而又堆滿了羊毛成品半成品的振華廠被燒成了一片灰燼。虧得我二姨拖著個還沒出月子的身子鎮定指揮,在大火還沒燒起時就扒掉了連接著文家大院的三間廠房,在廠房區與住宅區之間形成了一大段間隔距離,才算是保住了全家的棲身之處。隻是我二姨他爸當年的“文爺”受這場戰火的驚嚇迸發了腦溢血,還不等牆倒屋塌的振華廠煙焰散盡就斷了氣。
我爸差一點到滬寧線上去臥軌。他在餘煙嫋嫋的振華門口從北走到南,從南走到北,總覺得耳邊還響著機器的轟鳴聲,而且隱隱約約地好像還看見一車車的羊毛運進去,一捆捆的毛線一卷卷的地毯在運出來,而其實那隻是廠裏工人們在自發地清理瓦礫,想盡量找出些以後可用以開工的設備物件來。我爸被我二姨拽回文家大院時反反複複地嘀咕著:“我應該遷的,應該遷的……”讓我二姨聽了好不受用。這是因為,淞滬戰事尚在醞釀時,上海地方的羊毛業同行就組織了一個“遷廠委員會”,據說南京的中央政府也是批準了的,動員行業內大小廠家盡快遷移,方向是武漢、重慶、或者昆明。我爸曾熱烈響應過。這不光是因為我爸畢竟讀過高小,明了不當亡國奴不以國產為敵產的道理,當然也還是為了保住自己這苦心經營了許多年剛剛發達起來的產業。可是我二姨卻堅決拖住了他的後腿。我二姨說儂看看我肚皮罷,我能走到哪裏去?儂看看那剛剛會跑的寶寶和剛剛會走的貝貝罷,儂把她們怎麼辦?我爸說真要走還能走不了?人家不是都已經遷走了嗎?實在不行我先遷了廠,在武漢安頓好了再來接你們好不好?我二姨瞪起了眼便作河東獅吼,儂想走儂一個人走去休想遷這個廠!這個廠並不完全姓宣還有一大半姓文呢!武漢那個地方人人都知道是火爐熱得要死呢!我就是要死也死在這姑蘇城裏!爭爭吵吵地拖過了遷廠的大好時機,不久我二姨便坐了月子生下她的第三個千金。到那時上海方麵已經是打得炸得血流成河,蘇州河上都有屍體漂過來了,我爸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二姨心知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終究還是頭發長見識短,在生死存亡關頭拉著丈夫錯走了一步棋。她又悔又怕,寸步不離我爸,怕他真的尋了短見。某一日乘我爸望著三個統統都帶鷹鉤鼻的嬌小女兒臉露笑意,就很是時機地向我爸交了底:
“我跟儂講,我這幾年藏了不少私房錢。再開一個振華廠我不敢說,可是隻要儂肯馬虎點,等時局太平點了索性賣掉一半地基開個小一點的廠家,紡線生活仍舊像前幾年一樣放出去做,我這點錢還是夠用的……”
說著說著她便開箱倒櫃,翻出一個裝滿了黃黃白白金銀首飾的小小梳妝盒來給我爸看。那裏麵有一枚不小的鑽戒,是當年她用全福路上百多戶人家參加她婚宴之賀禮買下的。我爸盡管知道這麼點女人的家當絕對化不成戰前偌大的振華,但畢竟還是得了鼓舞,受了撫慰,尋死的念頭總算散滅了。
十 我爺爺,我大娘
在安徽老家的我爺爺、我大娘、我大姐大哥,在那一年裏差一點盡數葬身火海。
我不知道那侵華日本的首腦特別是皖北地區的作戰頭目是否知道乾隆皇帝關於“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的禦批。我估計他們讀過。要不然他們不會在占領了我老家那片地方之後,對放火和殺人特別地興趣盎然。山水惡窮,無可搶掠,於是便動了放一把火燒個幹淨的念頭;婦民潑刁,實指不易馴服,那麼留著不如殺掉省心省事。我曾很細致地通讀過我老家的縣誌,做了不少卡片,據我所知,抗戰爆發的頭兩年裏,我老家所在縣內,被日軍殘殺的人竟有九千之眾,而當時全縣人口總數也僅隻三萬!至於被焚毀的民房,更是不計其數了。
日軍衝進宣家村時,我爺爺和我大娘已經一人背一個我大姐一人抱一個我大哥望風而逃了。官兵都是不戰自退,鄉民百姓何必以身殉國?宣家村人逃得一個不剩。日軍一把火把整個村莊燒個精光。熊熊大火燃起時,日軍還不馬上撤走,興致勃勃地觀賞了許久火景,一直見到火苗從村裏蔓延到了村外,從平地蔓延到了山坡,眼看著那一片片剛剛黃熟了尚未開鐮收割的麥田,連帶了青草夾帶了大樹小樹紅起來焦黑下去,一隊兵士方才盡興地班師回朝。
很不幸地宣家村大部分村民都正藏身在遠遠近近的麥田裏和小樹林裏。這一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稈兒高穗兒粗行行嶄嶄齊排得密密麻麻。我的鄉親們一個個像蚯蚓般把身子貼在地皮上麥稈之間恨不能也鑽進土中。火燃起來了。許多人就這麼活活燒死了。有幾個人熬不住那燒烤跳起身想衝出火海,讓幾個正觀賞火景的鬼子兵作了練瞄準的槍靶子。趴在地下的人不得不強忍著直到被燒死或者也跳起來被打死。鬼子隊伍開拔之後,保住了命的鄉親已不足半數。
我爺爺在這生死存亡關頭,充分顯現了男子漢的英勇氣概和宣氏家族的高智商。他眼看火苗躥向一家四口隱身的麥田,當即想起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小水塘。水塘裏的水雖然早已曬幹,但畢竟光禿禿空蕩蕩的內無可燃之物。我爺爺當機立斷,令我大娘一手抱我大哥,一手拖我大姐,盡量佝僂身子,向那水塘轉移,而他自己,則脫下了身上的布褂子,很故意地挺立起身子而且還揮舞那布衫,從另一個方向略繞點彎子但也是向水塘迂回撲去。他的布褂子吸引了槍彈。他個子不高那子彈嗖嗖地貼著他頭頂飛過去了好幾顆。估摸著那邊母子三個已到達目的地了,他才假裝被子彈擊中了毫不猶豫地向已經著了火的麥地撲倒下去。那邊的射擊也便停止了,槍聲一停他就連滾帶跑地躍人了那幹巴水塘。他跌在我大娘身上,發現有一顆緊跟著追過來的槍彈打中了他的腿肚子。他從此成了瘸子。
我至今不明白我爺爺他老人家是怎麼與我大娘相伴著,熬過那長長的八年抗戰期的。宣家村燒成一片灰燼,絕大部分鄉民背井離鄉外出乞討,有許多就此客死異地絕了門戶。而我爺爺,從那水塘爬上來後重又率領一家老小殺回隻剩斷牆殘垣的老家,紮根那老窩一天不離。在這度日如年的日子裏,我爸沒有接濟過他們一文大錢!
中部
十一 我爸,我二姨
日本人的炸彈把振華廠燒得一幹二淨。我爸堂堂一個振華宣老板在刹那間就成了寄人籬下的文家倒插門女婿。幾天裏他就學會了抽煙喝酒,而煙錢酒錢都要向我二姨去伸手要,因為他已一文不名。他變得沉默寡言,人一天天瘦下去,輪廓分明的臉上原來漆黑的眼睛顯得灰白而黯淡,那鷹鉤鼻子的尖鉤簡直可以掛上物件。某一日他無所事事地沿著全福路走,從北到南過了鴨蛋橋,在橋頭遇上了一個日本兵。按當時的規定他應該欠身讓路甚至彎腰鞠躬,我爸他卻視而不見直直地衝撞過去。那鬼子兵踉蹌了一下“嗖”地拔出了腰刀。幸而路旁有個全福路上的老鄰居,一見這架勢慌忙湊上去點頭哈腰滿麵賠笑,指著直立著的我爸一迭聲地解釋:
“傻了傻了的,太君的明白?小小的瘋了的,瘋了的……”
那時節不能講“病了病了”的。蘇州城裏正因戰亂時死人太多而流行各種疫病,日本人統稱之為“瘟疫”,見到傳染病人是要斬草除根的。那鄰居很精明。
我二姨暗暗擔心我爸真會瘋。她除了用她的私房錢寬慰我爸之外,還千方百計地把我爸圈在家裏,因為她發現我爸隻有在我二姐三姐繞住了他,我四姐咯咯笑著對他傻樂時,那發呆的眼神才會變清了變亮了變柔和了,而且那嘴邊還會露出笑意。我二姨不大肯放我爸出門的更重要原因是她知道我爸一踏上那全福路,就會在當年振華廠的廠址上來回地走,就像那關在獅子林的動物籠子裏的狼似的,有時候則會坐在某一塊燒焦了的廠房水泥柱上發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來。我二姨當時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地盡量把我爸管住在家裏以防他真的神經大發。我爸於是非但沒了工廠沒了資產而且還沒了自由。泥菩薩自身難保,他哪裏還顧得上北邊鄉下的妻兒老小——更何況他自從我大哥降生之後便已以蒙辱後的報複之心埋葬了他對太上皇和正宮娘娘的責任心。
我爸恢複自由,是在我二姨的大姐夫到文家大院來做客之後。要說起來,這位大姐夫的自由,也還是仗了我爸當年跑了一趟上海的淞滬警備司令部才恢複的。他還在當記者。他那張報紙在上海的租界地段,還沒“淪陷”,上麵還能登登反日的文章。他到蘇州,是來收集關於日軍進攻蘇、錫一帶時中方實業界蒙受多少損失的資料的。進文家大院坐了不久,他就借故把我二姨拉到了一間偏屋,毫不客氣地教訓起這個自作聰明的小姨子來:
“你是不是打算活活地把你老公關出神經病來?你以為你的文家大院是日本人的戰俘營或者上海警備司令部的牢監呀……”
我二姨大叫冤枉:“我供伊吃供伊穿一樣也不虧待伊呀!我已經托人到伊的老家去把伊的大女兒接出來了!我自己三個女兒都養不過來還好心好意看在伊麵子上再去接那個鄉下小娘出來,我有啥對不起伊呀?”
上海的大記者嗤之以鼻:“二阿姨你就別在我這裏五攪八攪了!你接啥人出來我才不管你動什麼心思呢!你這個人正像你阿姐講的:小事體上可以聰明透頂,一樣樣做得溜光水滑,大事體上恐怕就要眼光短心思窄弄出大紕漏來!你要搞搞清爽,你們家這位宣誌高不是你關在籠子裏養大的雞鴨狗貓,人家是十四歲就離了爺娘一心要闖蕩江湖做些事業的宣老板!你要存心做個好老婆賢內助,快快把你手頭幾個活泛錢放給他,讓他為他的振華廠怎樣起死回生重整旗鼓動動腦筋動動手腳!我不是嚇你,你要再這麼把他關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載,或者可以送瘋人院,或者就可以送西山殯儀館了!”
扔下我二姨在偏屋裏發呆,這位畢竟長年在十裏洋場混飯吃的上海記者又去開導我爸:
“從頭開始,兄弟!房基不是還是你的嗎?賣掉點,先搞個小作坊嘛!原料來源統統被封死了?你也真是死腦筋,怎不朝上海租界地段走走?不要看看是塊孤島,比戰前還要繁榮呢!有沒有羊毛我不太清楚,反正從大馬路到六馬路一大片地方多少個酒肆茶樓,買進賣出多樣貨色的掮客,比蒼蠅還多!你就不要死守著以往進貨出貨一人一手抓到底的老一套了,去跑跑,去開開眼界……”
幾句點撥便在我爸麵前啟開了一道門縫,心中一片廢墟上死灰重又複燃。我二姨也很明智地接受了她大姐夫的忠告,沒過幾天便中止對我爸的軟禁,吩咐自己的當過振華賬房的二弟去買了往上海的火車票,讓我爸登上了征程。
時在一九四〇年春。
十二 我爸,我媽
我爸和我媽相遇相識的故事,說起來既很浪漫驚險又很落俗套。
我爸並非第一次跑上海。兩年多前他為了振華廠產品銷路問題曾多次來回於蘇滬之間。但振華廠即使在巔峰期也敵不過大廠,因為設備資金和技術力量有限,生產的毛毯都屬中下檔次,而上海這個地方,有一種畸形的消費現象,愈是高檔的價貴的外形豪華卻未必實用的東西,愈賣得動;愈是一般化平民化經濟實惠的貨色愈容易積壓滯銷,所以振華產品總是打不進上海市場。我爸跑了幾次終於灰了心,轉而往內地中小城市謀出路,而且對上海這片富有冒險性的土地多少產生了一點畏懼之心。如今是除此“孤島”別無他路可走了,才抖擻了精神再來一試,逼上梁山而已。
我爸此行不同過去,不是為了銷貨,而是為了找原料,所以不再走商店商場批發部的熟門熟路,而是依了他大姐夫的指點,專找那些集中了買空賣空的掮客的茶樓酒肆。憑著他的經驗和精明,他終於把行情摸清了:原來上海這個不產羊毛的“不毛之地”,竟是全國最大的羊毛交易場所!隻要擁有資金實力,別說是國內新疆青海的優質羊毛,便是國外西班牙的美利奴毛,澳大利亞的澳毛,也都可以應有盡有。上海幾家令我爸望塵莫及的大毛紡廠,都是足不出戶靠著本市交易直接從港口從車站甚至從機場提取原料的,哪像他這個振華廠,還得由他宣老板赤膊上陣千裏迢迢地南來北往,到羊毛產地去一擔擔一包包地看了貨,定了價,收購了,托運了,一直到卸車時還得搭上一手扛上一包地才算了事!
我爸真是大開了眼界。他雖然對那些嗡嗡營營地聚於茶樓上一手進一手出隻靠一張嘴皮就可以買空賣空賺一大筆傭金的掮客很不習慣,很厭恨,一時裏也下不了決心談成哪筆交易,付出在他算來實在昂貴的“轉手費”,但他心中有了底。他可真沒料到在一場大戰之後在這麼多中國人都做了亡國奴的華東大城市中央,居然還有這麼一塊福地。信心和希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在大馬路上的“一樂天”和四馬路上的“青蓮閣”裏流連忘返。他精確地掌握了這兩大茶樓的掮客活動的日程表。他知道在“一樂天”,上午十時至十二時是羊毛掮客最活躍的時間,不到這段時間的上午屬於五金業,過了這段時間便湧來了大批搞絲綢棉紡業的了。他趕了“一樂天”的場子後,可於天蟾舞台一側的“德清池”浴室泡一泡,叫一屜小籠包子,躺一個午覺,然後奔赴四馬路會賓樓旁邊的“青蓮閣”去,那裏的羊毛掮客們必在兩點鍾後聚齊。一隻角子一杯茶,我爸盡興地坐二三個鍾頭,滿耳朵灌滿了這羊毛那羊毛這個價那個價的行情,那被戰爭焚毀十年心血所造成的精神創傷,幾天裏便得到了平複。
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熱情。剛到上海時,他馬馬虎虎地穿了他老丈人的一件長衫,底下是一條皺巴巴的西裝褲,不倫不類的。腳踏上上海土地後,接二連三地遭到莫名其妙的白眼和叱責,立即體會到了大上海以衣取人隻認衣帽不認人的勢利,第二天就去我二姨她大姐家借了大姐夫一套雖不新但還穿得出去的西裝,作為外出活動的行頭。大姐夫也是高個子大塊頭,那身西裝是深藏青色帶隱條的,一上了我爸的身賽似為我爸定做的。二姨她大姐雖然不過是個家庭婦女倒也比我二姨大方些,當即拍一拍手就說送你了妹夫,還是你合身!同時又立逼我爸脫下布底鞋換上了大姐夫的一雙汽車胎底牛皮鞋。我爸西裝革履地在十裏洋場的中心地段跑了幾天,竟很快就得了熏陶:某一天中午在“德清池”裏順帶著把亂七八糟的頭發也理了吹了風梳成當時上海灘很流行的三七開,並且很快養成了天天早上用雙箭牌刀片刮清臉皮的習慣。
摸清了上海租界地麵羊毛業行情後,我爸決定返回蘇州。他估算著這兩天裏安徽老家的我大姐應該讓便人捎出來了。這是他那顆對老家幾乎完全冷了硬了的心中唯一殘留的軟而熱的地方。雖然隻與這小丫頭相處過一個半天一個晚上,但她那圓溜溜的黑眼睛和嵌在圓臉正中那枚有趣的小鷹鉤鼻子,深深地烙進了我爸的心裏。我爸心裏很明白,這千真萬確是自己的種,是正宗的正宮娘娘的長公主。我爸而且就憑這麼一次印象,就在心裏肯定了這個閨女比那老二老三老四都俊都聰明。我爸怕我那胸襟狹窄嘴尖心狠的二姨虧待了這閨女。我爸急急買了第二天清早開往蘇州的頭班車。
明天一早要走了。明天出了蘇州車站大門就要向頭戴鋼盔的鬼子行鞠躬禮了。踏進文家大院就要準備著向我二姨報賬了。我二姨心算,我二姨的兄弟撥算盤,財務賬實際上同時也是行動賬。我爸心裏感到一陣陣發悶。他從“青蓮閣”走出後還不想回江西路沙市口的棧房,拐了個彎徑直向天蟾舞台走去。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草台班子在演出淮劇《漢宮怨》,我爸前幾天就看見幾人高的大廣告了,隻是因為忙而沒心思坐進去。今晚他下決心破費。
那如泣如訴的《漢宮怨》讓我爸聽得如癡如醉。唱腔念白都帶他的鄉味鄉情,令他幾次酸了鼻子熱了眼眶。我爸不無感慨地暗忖,自己骨子裏依然還是淮北地方的宣家村人哪!
散了場出了戲院大門聞到了一陣陣烤餅香蔥花香奶油香,我爸發現一肚子的晚飯早化為剛才三個多鍾頭的唏噓感歎了。放眼望去,整條雲南路上往北通向大馬路往南插向五馬路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吃食攤,煤油燈電石燈霓虹燈加上柴火煤火熊熊地紅彤彤地比白天還熱鬧。饑腸轆轆的我爸頓時更形象真切地體會到了“夜上海”的好處妙處,也明白了大上海畢竟不同於小蘇州更不同於宣家村——在蘇州閶門外即便是石路口,天一黑店就上門板除非是賊才樂意當夜遊神,而安徽老家則是雞歸窩鳥回巢人吃了晚飯就上床的。
品出了城鄉差別之根本點的我爸,精神抖擻地決定也吃一頓宵夜。他逆著自己住宿地的方向往南走去。若是往北走,他必得經過那四馬路,他嫌煩。四馬路上“野雞”成堆,全市聞名的婊子窩“會樂裏”就在天蟾舞台斜對麵,我爸不想讓那些不幹不淨的娘兒們拉拉扯扯地弄髒了他大姐夫給他的薄花呢西裝。他向五馬路走去。他記得那邊有幾家清真館子,專供麵食,對自己胃口。老家的兩畝地隻長麥子和玉米,我爸到老也覺得大米飯沒饃饃麵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