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了一大碗蔥油拌麵,美美地劃拉下肚,感覺到自己也是會過夜生活的上海人了。

他從五馬路往東走向宿地時,已近子夜。農村出身的人方向感特別強,這片地方他已很熟了。他知道怎麼穿小街走弄堂可以就近些。他跨著大步,皮鞋後跟的釘子敲得彈格路喀喀直響。

雖然是鬧市中心,但小街小巷還是夜深入靜了。我爸穿過了四馬路橫過了三馬路眼看快到二馬路沙市口了,忽然聽到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聲被捂住了嘴巴從齒縫裏硬擠出來的驚叫聲,是個女人的聲音。這明擺著是有哪個女人半夜三更裏遇著歹徒了。我爸刹住了腳步。他定睛往那傳出聲音的弄堂口看去,看見有兩個人捏著什麼亮閃閃的東西一左一右正逼住了一個身子很高但細溜溜一副弱不禁風相的年輕小夥子。那小夥子在忙著往口袋裏掏,往手上擼,掏出來擼下來的東西一件件地往那兩個入手裏遞。弄堂深處,卻又傳來一聲壓抑但淒慘的呼叫,還是那女人的。我爸往前邁了幾步。這就是我爸身為淮北漢子不領上海市麵的具體表現了。久在上海城混世界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決不會邁出這幾步。避開都來不及,還往上湊哪?上海灘上紅幫青幫綠幫的每天都有殺人越貨綁票,這幾年裏更是中統軍統汪偽老蔣再加共產黨地搞不清楚,租界外麵是日本人租界裏麵是英美法國人,中國人在自己的上海地麵上早就成了末等人,何苦來去招惹是非多管閑事?所以那一條弄堂裏裏外外雖然都可以聽到一聲又一聲的呼救聲,卻居然沒有一個窗亮起燈光沒有一個人出來相幫,更不要指望橫空出世來個救苦救難的菩薩或者英雄了。

也是天數,我爸恰於此時走到了這條弄堂口。我爸而且又雖然會過“夜生活”卻尚未修煉成真正的上海人。我爸還遺傳了我奶奶的強健筋骨鷹鉤鼻子倔強性格再加上剛剛很飽地吃下了一碗蔥油拌麵。他居然朝那兩個歹徒一個受害者很響亮地吼了一句:

“幹什麼你們?”

我爸是男中音。寬闊的胸膛共鳴音很足。一身西裝配了他那魁梧的身材氣派不是一點點。他操的是一口皖北話——他到老也沒改過這口音,對蘇南方言的掌握始終停留在能聽不能說的水平。皖北話在上海人聽來便是北方官腔了。很少有上海人能分辨出皖、魯、豫、冀甚至秦晉之間的語言差異來。我爸這一聲吼顯然使兩個歹徒產生了誤解,他們一定是誤將我爸當成是某一路裏的兵或官了,而且在昏暗的路燈下我爸的總體形象又實在很具有威懾力。上海灘上的流氓亦具有欺軟怕硬的鮮明特征,那兩個歹徒隻猶豫了兩秒鍾便衝弄內喊了一聲不知什麼暗號,扔下他們的戰利品——那個瘦高個小夥子——刹那間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我爸沒料到勝利得來如此容易,義膽俠腸倍增。他一個箭步衝到還在發愣的小夥子麵前,那意思是要幫著小夥子到弄內一起去對付殘留的歹徒,解救那另一個顯然是他的女伴的受害人。豈料那小夥子竟像觸電一般跳到了另一邊,不帶任何猶豫拔腿就跑,一閃就沒了人影,比那兩個歹徒速度還快。我爸好不氣恨,衝他逃走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轉身便更加果斷地衝進了弄堂。

那弄堂很窄。我爸衝進去在明處,裏麵那個已經得到報警的家夥在暗處。我爸被那家夥一個掃堂腿便掃到了地下。他剛爬起來還沒站穩,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拳,差點跌進弄堂進口處的垃圾桶裏。我爸空有一個大身架,從未練過武術或者氣功。他是生意人,開廠的不是開槍的。他不經打。他暈頭轉向地把身子靠到了垃圾桶旁的很髒的水泥牆上,於是就在很窄的弄堂口為那很有幾下功夫的歹徒讓了一條路。那歹徒雖在拳腳上得了便宜但還是不敢戀戰,見有了路又何必不快快脫身,一晃身子便逸走。隻留下我爸倚在牆上很狼狽地抹自己的鼻血。

弄內蜷成一團剛被撕破了衣衫總算還沒遭害的,便是我媽。

我媽那年剛滿十九歲。

十三 我大姐,我二姨

我爸我二姨托一個便人把我大姐從鄉下捎出來,這個人其實是我爸為即將重建振華廠而準備著的一個雇工。要論起輩分來,他還是我爸的堂叔,我應該喊他叔公的。我叔公是個半聾啞人,沒人肯嫁他,所以他們那一房裏到了他就斷了弦。他雖然聽不明白說不明白,但特別地心靈手巧,擅長木工。任何木器隻要讓他看過實樣,他就能絲毫不差地仿造出來,甚至做得更精巧更實用些。他有一年受縣裏一個財主雇用,隨了那財主到蘇南一帶來過,曾在我二姨的文家大院偏屋住過幾天。本來我二姨嫌他鄉巴佬髒而木呆隻答應讓他宿一夜,沒想到一夜間他把偏屋裏扔著的破木盆散架腳桶連帶一個像搖舢板一樣的小床統統修好箍好了。我二姨馬上變了臉,很熱情地留住了他,結果我叔公把文家大院的所有木器家什全收拾了一遍,而且還連帶著把振華廠不動了的十幾輛舊紡線車也弄得轉動了起來。我叔公回家鄉後我二姨常惦念他,惦念的時候總是什麼東西壞了。我爸雖不那麼太實用主義,但心中也存留下了這麼一個能工巧匠,到後來打算在廢墟堆上重砌振華之爐灶時,也便很自然地想到這個自家人。也巧,我叔公來了信,說是在宣家村裏實在難捱,問能不能找點活幹,兩頭也便就一拍即合。我叔公靠自學識不少字,那信是他自己寫的,我爸也便直接回了一封信給他,讓他在出來時把我大姐也一起帶出來。我爸信上說,請叔叔轉告,家鄉既然艱難,那閨女一口飯就讓我來喂吧,我就不另寫信了。我爸為什麼“不另寫信”,隻有我爺爺、我大娘心裏明白,在宣家村裏則自然又引發了父老鄉親們對我爸的很強烈的譴責。

“剛養大了,可以幫著挑點野菜割把草了,就給要走了,桃子真命苦!”有人說。

“明擺著是去當丫頭使喚呢!”有人說。

“可憐!”大家一致公認。

當我爺爺我大娘麵卻安慰道:

“閨女總算熬出頭了,去做城裏人大小姐了!”

“好歹總是投奔自己親爹,虧不了她!”

“放心吧!”眾人都這麼個口徑。

並非口是心非,實在倒是看著我爺爺和我大娘都失魂落魄生離死別似的,不忍心。

我大姐抵達蘇州時我爸還沒從上海回來。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二姨倒也知禮,吩咐沈媽——那位文家多年的老媽子,後來也幾乎成了我二姨家裏人了——為我叔公和我大姐添兩雙筷子。沈媽心腸好,盛了兩碗白米飯都是壓緊了的,冒了尖看上去像兩隻大饅頭。我二姨見了便有點心疼,狠狠地白了沈媽一眼。

我大姐果真狼吞虎咽,吃得直打噎。她不夾菜,也不喝湯,隻顧往嘴裏扒飯。我二姨軟聲軟氣地開了口:

“何必這樣急哭相呢!自己家裏,天天有得吃的,又不是討飯吃救濟施舍粥囉……”

我那剛離了安徽老家的大姐根本不懂這種綿裏藏針的吳儂軟語,但從我二姨那又撇嘴又扭脖子的形體動作中似乎也悟到了什麼。小小姑娘用她那黑漆漆的瞳仁對準了我二姨很執著地看了幾秒鍾,竟看得我二姨很快就煞住了話頭。我二姨後來對我爸說:“大女一雙眼睛實在像儂,伊看我時,我總會覺得是儂在看著我呢!”

我二姨住了嘴,我大姐卻也放下了筷子。沈媽在一旁連忙說:“吃呀吃呀,鍋裏還有呢!”我大姐還是端坐不動。我二姨發了怒:“唷唷唷,一身爛汙泥還嘸沒汰清爽呢,就摜大小姐派頭了?我不過講了句吧,就發小姐脾氣了?”後來看起來,我二姨這通火發得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姐剛從北邊來,分都分不清“儂、伊、伲”,哪裏會因了我二姨幾句話而發什麼脾氣?我大姐畢竟才八九歲,她敢嗎?說到底,是我二姨自己過於抬高了我大姐。身為宣家二房小妾,我二姨內心隱藏著深深的自卑。她嘴硬骨頭酥,心裏很明了我大娘一日不死她二姨就一日升不到正宮娘娘的級別。她那蠢,還蠢在自己破了口開了稱我大姐為“大小姐”的先例,於是從那頓飯起我大姐就確立了“大小姐”的身份,我二姨的三個千金依次被降等呼為二、三、四小姐了。

被我二姨發火叱責的對象即我大姐,因為茫然不知二姨那音調柔和賽似唱戲的一席話究竟是什麼內容,所以始終隻是以很專注的目光緊盯著我二姨看,並不委屈並不在乎。待我二姨喘口氣的工夫,我大姐卻開了口:

“留給我娘吃。”

她音質清脆,口齒清楚,北方話的語調酷似我爸。她一片孝心,不卑不亢,當著我二姨的麵琅琅上口地表示要孝敬她親娘,差點把我二姨聽得閉過氣去。我二姨摔下飯碗,撲進了自己的裏屋。第二天我爸從上海回來時,看見她的兩隻眼睛竟還有點紅腫。

十四 我媽,我爸

我爸的身子回了蘇州,心卻掉落到了上海。

我媽那張潔白無瑕的瓜子臉和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總在他眼前晃。我媽未見得有傾國傾城之貌,但她的皮膚細嫩溫潤自然天成,因為不施粉黛顯得有點蒼白更加如瓷如玉。她的一雙眼睛很大很亮,眸子黑漆漆地嵌在白淨的眼球之中又由兩排長而密的黑漆漆的眼睫毛兒遮掩著,占盡了純真羞怯多情文靜的女孩兒風韻。我媽的身材頑長,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但或許是因為生於長於大都市從小受著開化教育,所以並未養成一般高個子女孩常有的勾頭縮脖斜肩收胸的不良習慣,那高挑挺拔的身架使她平添了許多典雅高貴的氣度。她是完全不同於我淮北大娘和姑蘇二姨的上海女子。我爸有比較所以有鑒別所以一見便鍾情再不能忘懷。三十歲了的漢子四個女兒的爸當然不會作失魂落魄狀。回蘇州後我爸很冷靜地有條理地做著重新開廠的準備,很務實地客觀如實地向二姨和二姨她兄弟彙報上海的羊毛行情並分析日後前景,但做這一切的時候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自己一個人分成了兩半,外殼的一半在機械化自動化地幹著該幹的事,內層的另一半隻要一逮著空就在想著回憶著那嵌了黑眼珠的潔白的瓜子臉。那天晚上的場景和後來的談話,竟如有聲電影一般,在我爸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放映著,百放不厭。

我媽告訴給我爸聽的有關自己身世的故事,極其簡單:我外公外婆都是小學教師,隻生了我媽一個獨養女兒。淞滬戰爭時日本人的炸彈密集投向閘北,我外公外婆與他們供職的學校同歸於盡。我媽其時剛剛考進一所護士學校,幸免於難但也就成了孤身一人。她沒讀到畢業就受聘於仁濟醫院,當護士一直當到遇見了我爸。那個在弄堂口臨陣脫逃的瘦高個小夥子,是仁濟醫院隔壁一家綢布店裏的小開,那時候正盯在我媽後麵一心希望我媽成為小開娘。隻要我媽不當夜班,他就送電影票戲票來,散場後還依依不舍地很熱衷於蕩夜馬路。那一晚我媽其實很疲憊了,所以在看完了第四場電影後堅持著要回仁濟醫院的護士宿舍去,可是小開白天睡得足,天黑了便成為夜神仙,硬是拖了我媽去外灘吃了許久西北風才老大不情願地送我媽回宿舍。夜畢竟深了。剛剛踱到二馬路山東路口的外國墳場附近,就遭到了襲擊。

我爸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武打戲,挨了一腳一拳鼻子淌血一身借來的西裝還弄得糊答答。可是對我媽來說,我爸無疑是個救命恩人。我爸雖然一副狼狽相,但一意識到麵前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自己還要狼狽,大丈夫氣概益發張揚。他決定把今天的英雄行為做完滿。他邁幾步靠近我媽開了口:

“沒事了,我送你回家。”

我媽依然縮成一團,不肯起身。

已經娶過兩房媳婦的我爸頓時領悟,這被撕破了衣衫露出了肩膀的姑娘,的確很難再走向燈光明亮的上海街頭。我爸一甩膀子就脫下了那件薄花呢西裝上衣。

“給你,裹上不就行了?”

那件西裝上了我媽瘦削的身子活像一件道袍,我媽整個人隻剩下了一張嵌了大眼睛的瓜子臉。

她套上了這麼大這麼厚一件道袍還在簌簌發抖。隻穿一件襯衣的我爸隻好用他強健的胳膊圍住了她的單薄的肩膀,像挾了一捆麥稈般拖著她走。

臨到仁濟醫院門口時,我媽停住了腳步。

“怎麼啦你?”我爸盡量用柔和的聲調說話,“你不是說……”

“我不能回去。”我媽說,“宿舍裏人多嘴雜,見我這副樣子……”

“那容易,”我爸反應極快地說,“到我棧房去。我租的是單間。”

我媽抬起頭,第一次眼對眼地直視我爸。我爸雖然在一刹那間心蕩神搖就此跌進愛河,但仍然自製地非常坦蕩地迎著她的目光,說:“我去德清池。浴室裏。明天一早我就要走的,我不是這裏人。那棧房是一個女掌櫃的。她是個好人,有什麼事你可以讓她給你代辦。賬我已經結清了,你放心。”

我爸這一番話,使他在我媽麵前展示了性格的另一麵。如果說,剛才弄堂口的挺身而出,表現了我爸的見義勇為堅強勇敢,那麼此刻這一番麵麵俱到的解釋和安排,便足以反映出我爸的能幹、體貼、善解人意了。我媽覺得上帝終於給孤苦伶仃的她送來了一座靠山、一個完人。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媽很快知道了我爸在山東有個我大娘,在蘇州有個我二姨。

我爸從來也沒欺瞞過我媽。我爸我媽前世裏有緣。我爸見了比他足足小十歲的我媽便翻腸兜肚地什麼都想講。人世間真心相愛的人之間不設防。從我記事起,我就覺得我爸跟我媽的話像是永遠也講不完一樣。我還記得我家在滬西的老房子,裏間睡我爸我媽,我和弟弟睡外間。我記得我爸隻要一回了家就在裏屋跟我媽說個沒完,我是在我爸那嗡嗡的男中音和我媽細細微微的應和聲中進入夢鄉的。第二天一睜眼,就會又聽到裏屋的嗡嗡聲,令我覺得這一夜天裏這呢呢喃喃就從沒停過一樣。稍大一點我出於好奇心,有時候支起耳朵來辨認一下到底在說些什麼,竟聽到大多是關於羊毛呀毛線呀進貨呀銷路呀的生意經,這些生意經我知道我媽其實一輩子也沒弄明白過,不知道她老人家怎麼會有那興趣百聽不厭的。當然我對我們宣家家史的掌握,毋庸諱言也正是大大得益於我對裏屋我父母私房話的竊聽。

現在我憋不住要中斷我對家史的敘述而發表一通我對男女之愛的議論了。我以為世界上再沒有比愛情更奇妙、更複雜、更不可理喻、更沒有邏輯沒有規律沒有是非曲直的事了。任何對愛情的解釋都包容不了愛情本身。愛情本身是個無限,沒有一條定義對它適用。我這麼說著可能太玄,我可以以我爸我媽為例做點實在些的分析。不是常有人說愛情要有共同的愛好為基礎嗎?可是我爸對經濟事務興趣盎然,純粹是個商人,我媽卻極不懂理財,她窮的時候不著急富的時候不得意我看她一輩子也沒太在意個“錢”字。人們不是常說夫唱婦隨好妻子應該成為與丈夫共同進行事業奮鬥的好幫手這才有共同語言嗎?要按這麼說我二姨倒實在與我爸天生一對地設一雙相得益彰呢,可是我爸偏就是對我二姨什麼都藏一把掖一把地,到我二姨死時也沒把我們宣家的核心機密,即關於我大哥的來龍去脈告訴給她。我二姨也不是笨人,多少年夫妻相處她也感覺到了我爸對正宮娘娘所生之大兒子冷淡得太異常,有一次提到鄉下時正在火頭上,便衝口罵了一句“野種”,結果我爸兩目圓睜差一點給她一個耳刮子,從此便把我二姨的疑惑嚇退。可是,我爸對我媽卻心甘情願地把一切都主動徹底地全麵交代,連這最難以啟口的隱私也很坦率很明白無誤地告訴了那時年方十九的她:

“那孩子,是我爹跟她養下的。在我們鄉下,這叫扒灰。讓別人知道了,丟八輩子祖宗的臉。”

我媽像聽“天方夜譚”一樣,張開了嘴呆半天,方才歎了一句,“真可憐。”

“誰?”我爸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都可憐。”我媽回答,眼睛裏竟還漲滿了淚水。

說到我二姨時,我媽總用很向往的態度這麼表示:“真能幹。還真全靠了她。我要像她那樣就好了。也不會總讓人欺侮了。也可以幫你一把了。”

他們倆這麼近乎地談著,是在他倆相識一個月之後。我媽那時候已經正式搬到了沙市口那所小棧房的二樓後廂房。棧房老板娘收下我爸一筆定金,把那間房間包租給我媽了。正因為預付過大額定金,所以每月的房租就開得很低很低,純粹隻是意思意思。不識經濟之道的我媽不懂這道理,老板娘受我爸囑托又不與她說透,以至於我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以為自己真的揀了便宜遇上了不貪財的好老板娘並沒借誰的光,很理直氣壯地搬出了仁濟醫院護士宿舍。就憑這件事也可見我爸比我媽早生了十年不是白活的,娶過兩次的漢子畢竟懂得怎樣不露痕跡地幫了自己喜歡的女人而又不傷了女人的自尊心。

我媽不能不搬了。綢布店小開那天晚上當了十足的縮貨,第二天卻又厚著臉皮來找,但我媽好像不認識他一樣既不搭理他也不嘲笑他,垂下了不肯抬起的眼簾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不會做他的小開娘了。小開大怒。上海小白臉對付流氓沒辦法,對付一個小護士卻可以很流氓。他在我媽的熟人中大造其謠,說是他已經知道我媽不是黃花閨女了所以早就打算不要了,而且還防患於未然地編了一個故事,說是那晚上攔住我媽的便是我媽以前的相好,是一個黑大粗胖的北佬,在巡捕房裏做便衣的。他硬把一串全不關聯的人物和情節湊在一起描繪得活龍活現,從此後我媽進出宿舍背後都有人點點戳戳。我媽孤身一人無處藏身無人可告。沒幾天我爸卻又從蘇州趕到上海來了。此行他主要是為了生意,懷裏揣了我二姨終於批準給他的一筆買羊毛錢。但我爸下了火車還沒進“青蓮閣”就先拐到仁濟醫院門口,求那門房老頭兒通報一下。老頭兒一聽那北方官腔,一看我爸那身架,便印證了綢布店小開的話。他本來很不樂意為那個小護士跑腿的,但忽而想起這漢子是巡捕房裏的,得罪不起,趕緊攀上三樓,從產科病房裏叫出了我媽。我媽在樓下臉紅紅地與我爸說話時,二樓三樓窗口都有戴了餛飩般的護士帽的腦袋探出來張望,我媽的種種罪名於是便統統坐實。

我爸為我媽支付租房定金時很痛快。錢款數目不小,但他胸有成竹。這就是借了那些買空賣空的掮客的光了。通過掮客進原料,那是要付“介紹費”的。多少介紹費?沒有定規。尺度有鬆有緊,我爸就有了可乘之機。掮客一張寫得糊裏糊塗的收條,我爸稍一塗改,就可以拿回去到我二姨那裏去報賬。我二姨頂多罵一句掮客“黑良心”,也無可奈何。到後來根本就用不著我爸費神塗改了。老掮客都是老熟人,知道我爸在上海養著一戶家小,在拿了傭金寫收條時,樂得做好人,往往會自動地開口問我爸:

“宣老板你自己說吧,要我寫上多少?”

再往後我爸就花樣愈變愈多了,既能把振華的賬做得滴水不漏,又能使自己的小金庫日漸豐厚。他畢竟是生意人,而且有藏私房錢的必要。創造發明本來就是從需要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