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馬路毗鄰,躲在大牆背後的那片破破爛爛的沙市口,比棚戶區貧民窟好不了多少。我媽住下的那個二層樓,實際上是板棚結構。那後廂房的窗口開在西麵,整個夏天從上午十時開始,熱辣辣的太陽就直通通地照將進來,一直到下午五六點鍾了,陽光還明亮璀璨地填滿那十多平方米的小房間。我爸和我媽就在這西曬日頭裏熱戀了半年。
我爸以重建振華為理由,來回奔走於滬蘇兩地。在那半年裏,他逗留於上海的時間大大超過了在蘇日子。他為我媽訂下沙市口這間板棚式西廂房後,自己在德清池的浴室定了一個鋪位,一個晚上隻要一張浴票的價錢。如此節約,令我二姨又滿意又不免心疼,我爸去報賬時我二姨很過意不去地說,還是換回棧房裏去吧,原先在沙市口的那間房間也還是不太貴的嘛。我爸很狡猾地說,那棧房老早漲價了,還要付訂金,你肯?我二姨也便不再吭聲。
在上海的日子裏,我爸每天一早就從德清池出來,趕“青蓮閣”的早茶市,邊喝壺茶吃客點心邊與一些老茶客閑聊聊。到八點鍾了,就到仁濟醫院門口去接我媽。我媽為了適應我爸的作息時間,主動要求幹了別人不樂意幹的長夜班。她八點一敲過就摘了餛飩帽換了一身日常衣服嫋嫋婷婷從門口走出來,我爸必西裝筆挺皮鞋錫亮地從山東路對麵迎上去,而且很熟練地把彎成“L”形的胳膊伸給她。我媽挽上了這支強健的胳膊也就好像把一夜的疲累統統傳遞疏散給了我爸,頎長單薄的身子賽似一枝軟藤倚上了粗壯的柏楊。他們相挽著向那馬上就要灌滿驕陽的板棚走去,背後拖著一長串從仁濟醫院窗口、門口投下來射過來的羨慕的、妒嫉的、讚許的、不屑的目光。許多人已經知道我爸不是巡捕而是做生意的,是老板但並不是很大的老板。廠子開在外地不過並不很遠。年紀看上去雖不老但比我媽要大十來歲。是個北佬隻是看上去派頭還可以。說什麼的都有。但沒人知道我爸已有家室。這一點我爸我媽守口如瓶而且嚴加防範地不讓人知曉。再開放再洋派再司空見慣再多如牛毛也衝刷不了人們對小老婆姨太太偏房外室東宮西宮的鄙視。我爸我媽作為當事人深知一旦這機密外泄會給我媽這黃花閨女帶來何等樣的恥辱。他們努力修築著防禦牆。
進了那西廂房他們就渾身鬆懈解除盔甲舒心暢懷。我爸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媽前兩天在蘇州辦了些什麼事我二姨如何讓他搬回棧房他如何回答以及今天早上茶會上聽來的一切,我媽一會兒沏茶一會兒泡杯咖啡一會兒為我爸點支煙,中間間隔的時間裏她就靜靜地倚在我爸懷裏聽他那好聽的淮北徽腔。她喜歡用軟軟的手去撫摸我爸的絡腮胡子,用她尖尖的食指指頭去按我爸的鷹鉤鼻子,有時候則把她那顆小小的頭顱貼到我爸的寬而厚的胸膛上去,聽那裏麵的共鳴音。兩個小時很快就這麼流了過去。我爸一看表就跳起來說,喲,“一樂天”的老王頭和錢麻子還等著我呢。我媽就笑笑說,我早就知道過了點了,我不想打斷你呢!我爸很響地親我媽臉頰一下表示再見,拉開門就往外走,我媽則趴到窗口看著他的背影從樓下門洞裏出來後拐個彎見不到了再縮回身子,到床上去睡幾個鍾頭。
下午三點鍾後我爸匆匆返回。他們倆有時候繼續上午的敘談,相擁而坐,有時候手挽手地出去逛城隍廟看下午場的影戲走走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儼然像一對新婚夫妻。但天一黑了晚飯一起吃罷了,我媽就得去醫院接班。我爸則把她送到門口再返回德清池去睡。我爸從不在我媽的小屋裏留宿。
他們倆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嚴肅甚至接近於聖潔的態度,對待他們的愛情。這在一般人想來說不定還會覺得有點反常。連我這屬於他們愛情結晶品的兒子,也是費了好大力氣做了許多調查考證才最後不得不相信——我爸這個已經娶過兩次老婆有了四個女兒的北方漢子,麵對著我媽這樣一個青春年少麵容姣好又柔情滿懷的江南倩女,在關起了門便是他們倆的天地裏,在雙方都隻穿了單薄的衣衫的盛夏,竟始終把他們的關係維持在相親相知相愛的感情交往階段,而未曾越過半步雷池!
要分析起來很簡單:我爸娶我大娘是我奶奶一手包辦的,純屬被動;我爸娶我二姨是出於需要,理念上的功利主義占了極大比例;我爸跟我媽相愛,從感情上的自發到行為上的自覺,在他其實隻是第一次。他珍惜這第一次萌發的真正的感情。而與此同時,他又深知自己有妻有妾的身份和既甩不掉妻也擺脫不了妾的現狀並前景,對冰清玉潔的我媽來說,是一種何等殘酷的傷害。他進入了一個進退維艱的怪圈:他舍棄不了她,但不舍棄她必然就是傷害她;傷害一個他真愛的也真愛他的無辜的姑娘非他所願,可是他又沒有辦法從中解脫。他於是就隻能自欺欺人。他努力尊重她,珍愛她,不但讓她領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而且盡量完美他自身的形象,以此作為對她的補償。而我媽呢,卻又正處於情竇初開不明世事的年紀。她那書呆子的父母養就了她這獨養囡純淨的心地;她那過於簡單的閱曆使她難以體會和想象世事的艱險。她屬於上海灘上那種半中半西亦古亦洋不富不窮的下層知識分子家庭圈養出來的小家碧玉,十裏洋場的文化再蕪雜再良莠難分到了她那裏早已經過了她父母師長的過濾咀嚼和反芻,他們精心培養哺育她讓她出汙泥而不染卻實在是害了她。她的性格以善良為基礎,以軟弱為特征,這就注定了她在一旦遇到自以為靠得住可以充當她的保護和靠山的男子後,就像一枝藤一樣地毫不猶豫地依賴了上去。我爸的婚史雖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令她失望和動搖過,但愈往後卻在她心中的天平秤上愈失卻了分量。我爸對她的坦誠相告使她反而感到他的可信賴,我爸在長達半年之久的密切交往中的嚴肅自製,更使她產生了敬重和依托感。那半年裏,他們倆都被自己所營造的神聖純潔的氛圍陶醉了,所以即使是在他倆的伊甸園裏,也沒有哪一條罪惡之蛇有法力來引誘他倆,特別是引誘不了那心懷愧疚的我爸。
我爸盡其所能積極而鄭重地籌辦著跟我媽的婚事,一麵孔初婚初娶的樣子。那段時間裏他正賺了一大筆錢,這筆錢蘇州的我二姨是絕對查不出來的,他把“一樂天”裏訂購下來的一批貨源,轉手讓給了“青蓮閣”裏一位從青島趕到上海來急需原料開工生產的山東老板,自己充當了一次臨時“掮客”。轉手之間,他不但賺了差價,還按規矩拿了山東客的一筆“傭金”,兩筆款子加起來,數目相當可觀。他很快在五馬路南邊的一條橫貫山東路與河南路的僻靜小街——金隆街上訂下了兩間一大一小的南北向小套間,並且還請木匠打下了全套家具。九月份之後,他還辦妥了一項法律手續:拖了他自己的那位半聾啞的堂叔,到法租界地段的一家律師事務所,辦了一個“過繼”公證,認叔為父。辦這個手續是為了下一步跟我媽去辦一個很正規的結婚證書。根據那時候的規定,結婚證書上應該有本族長輩的認同簽章。我爸把自己“過繼”給了我叔公,再代他刻了一個私章紅紅地蓋到結婚證書上,表示我叔公作為長輩應允了這門婚事,從理論上來說,我媽就是我叔公的兒媳婦了。這話若是換一種方式說,即我叔公僅我爸一兒,我爸以我這叔公為長輩所娶之妻僅我媽一人,我媽也便是我叔公這一門裏的正宮娘娘了——這種費時費錢費精神隻好自欺欺人的把戲,也虧得我爸煞費苦心地設計出來並還像模像樣地施行了。領情的感激的而且當真用來安慰麻醉自己一顆屈辱的心的,世間唯我媽一人。
婚禮很隆重地在四馬路上的“會賓樓”裏舉行。盡管從沙市口到“會賓樓”再到金隆街新房,走走也不過十來分鍾,我爸還是為我媽租了一輛掛滿了金的銀的紅的綠的彩色紙條而且窗玻璃上貼有大紅“囍”字的祥生牌小轎車,讓我媽在請來赴宴的仁濟醫院同事麵前出足了風頭。
這段時間裏,我爸的心分成了整整齊齊的兩瓣:一半給振華,一半給我媽。兩瓣心合成一顆跳著,不留分毫給他人他物。對我二姨,他變盡戲法虛與委蛇;對我大娘,他有一千一萬條理由可以置之不理。他心安理得地在上海設立了又一宮。我媽成了他的“三房”。
十五 我媽,我二姨
公元一九四一年,我出世。隔兩年,我媽添了我大弟。我媽婚後不久就丟了工作。她身子太弱,懷了我就總有流產先兆,終日隻好平躺著。我先天不足,生下來後大病小病不斷,媽隻好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圍著我轉,而大弟緊跟著我又來得太早。我媽成了家庭婦女。
那幾年裏,我爸活得很累。他的工廠已改名為“振新毛紡廠”:改前麵的招牌是迫於淪陷時局,改後麵的名號是因為縮小了生產範圍。縮小生產範圍是他有意為之的。他常跑上海,上海的大工業生產方式給了他啟發。他明白了以他自己的實力,處於目前的局勢,他若再要像戰前那樣求全求大搞配套成龍式的自產自銷,那就必敗無疑——任何一個環節在這兵荒馬亂之中都可能失控,而一個環節的失控便會給他那細弱的生產鏈以致命的打擊——他決不能這麼不識時務。他還看清楚了中國這塊土地目前不容他發展,連要生存都很艱難。小小一個老板既然命比紙薄可就千萬別心比天高。他乖乖地收起了自己的野心,忍痛作出縮短生產戰線的決定。新開張的振新毛紡廠隻設立了兩個車間:一個彈毛,一個紡線,實際上隻完成對原料進行加工的過程,變成了全社會性質的大規模生產中的一個部分或者說是某一段流程了。
我爸之累,還在於他必須調動起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在養活我們母子仁的同時,保住他在上海另組家庭的秘密。有了我媽,然後有了都帶鷹鉤鼻子的我和大弟,在他是幸福,是滿足,但更是壓力,更是負擔。我們娘兒三個化成了孫悟空背上的五指山。我出生那年正逢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入租界,上海的孤島不複存在。島民們從殖民地民轉為亡國奴,生計日益維艱。我爸這樣的小老板要供養我們婦孺三個而且這養家活口費還必須是私房錢,他真是好不容易。他還得時刻提防著這百把十裏路之間的消息流通。我二姨對那已被拋棄的我大娘的女兒,即我大姐,都總是雞雞狗狗地鬧磨擦,若是知道了上海灘上還有個年輕女子在為我爸生兒育女,那還得了?我爸知道這位全福路上文老板之女的厲害。我爸在竭盡全力修築著保密的大堤,那四五年裏無一日不是提心吊膽。
大堤卻終於決了口。
毛病出在一個年輕莽撞的羊毛掮客身上。那小子倒並非是存心的。因為剛接得一家倒閉廠的存貨,想介紹給我爸,連著在“一樂天”和“青蓮閣”找了我爸兩天。我爸那兩天正好忙著從唯亭把那台破舊的彈毛機運回蘇州,因為唯亭的那個小工場子也開不下去了,機器擱置著沒用,我爸卻發現還能開得動,就以買廢鐵的價錢又去買了回來。那年輕掮客不知我媽在金隆街的地址,也不清楚許多老掮客所清楚的我家的底細,便擅自跑到了蘇州,直奔那全福路上的振新毛紡廠,找宣老板。宣老板不在,主管人即我姨她兄弟接待了他。毛頭小夥子涉世不深,不懂得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談生意時竟提及了“宣老板娘”及其兩位“公子”,而我二姨膝下則是隻有千金的。二姨她兄弟何等精乖,不動聲色地盤問幾句,心中便已一清二楚。誰的胳膊肯往外彎?那小掮客還沒離開閶門地段,這邊文家大院的女主人便已經接到兄弟密報了。
我二姨正吃午飯,當即摔了好幾個碟子好幾個碗外帶找茬兒扇了我大姐兩個耳刮子。在一陣暴怒之後,她想起我爸這回雖說是去唯亭,但一走三四天,至今未回,很有可能就是從唯亭直接往上海去了,那年輕掮客以為他在蘇州,實際上隻是不知道宣誌高這王八蛋在上海的婊子窩在哪裏罷了!想到此,我二姨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能親手刀劈火燒了我爸我媽。她是個行動果斷、敢說敢做的烈性子,不管她那貼心老娘姨沈媽怎麼勸解以及那一見要把禍闖大了也很有些懊悔自己多嘴多舌的兄弟怎麼阻攔,馬上就在文家大院下了命令:
“鎖門!一個不留,統統跟我去上海!”
一行討伐大軍浩浩蕩蕩,大人四五名女孩子四個。其中包括沈媽我二姨兄弟和我大姐。我那十三四歲的大姐無故挨兩個耳光,又不由分說地被命令不許去上學必須跟著去上海,先是怨恨交加敢怒不敢言,後又隱隱約約地從我二姨的罵罵咧咧中聽出了些許名堂,已經很懂事了的她竟在心底裏生出些高興和好奇心來。許多年後她對我媽說,真的,在還沒有見到我媽時,她已經在心底裏喜歡上足以使二姨暴跳如雷的我媽了。沈媽迫不得已隨同前往,一路上與另一名女傭照應著四位小姐,一麵暗暗盤算著如何息事寧人;我二姨她兄弟則決定一到上海就去幾個相熟的掮客客那裏跑一圈,一定要把我爸我媽在上海的住處打聽出來,幫自己姐姐鬧他個天翻地覆,一來為鞏固我二姨的地位,二來也是由於這把火是自己點起來的,騎虎難下了,隻好奉陪到底。二姐三姐四姐不懂事,有坐火車了有去上海了,賽似去春遊去踏青,好不興高采烈。三個小姑娘在火車上嘰嘰喳喳,竄來追去地,造成的歡樂氣氛與我二姨的心情太不融洽了,結果每人都挨了好幾下巴掌,大的哭罷了小的哭。車廂裏的人嫌煩,都朝我二姨翻白眼。
出了上海北火車站大門,我二姨聽從沈媽和她兄弟的建議,兵分兩路:二姨兄弟去偵察敵情,找準目標;其餘老小,則先到我二姨大姐家安頓待命,等待我二姨兄弟的準確情報。
我二姨她兄弟不費吹灰之力就打聽到了我媽住在金隆街幾號。那被查詢的掮客是個上海老油子,沒人問他不會多嘴,查上門來了他也不為他人義務保密。我二姨兄弟記住了那地址,知道就在不遠處,靈機一動,決定先實地考察一番。他敲響了我媽家的門。
據說是我去開的門。據說還沒等來人開口,我就很有禮貌地主動說:“是找宣老板嗎?他不在。請問您貴姓?”
我二姨她兄弟瞧著剛滿四歲的我,禁不住笑了。他看見了我的鷹鉤鼻子——這是宣氏家族的鮮明特征,而且聽見我居然操著北方話,那口音是帶著安徽腔的。
按理說,他的偵察任務已經完成,他完全沒有必要回答我,也完全可以胡亂編一句什麼謊言然後就遁走。他是一個很有心計而且手條子很辣的人——這我以後會說到——但那天卻不知怎麼地竟被我吸引住了,而且還很老實地回答了我:“我姓文,蘇州來的……”
我媽糊裏糊塗地抱著我大弟,熱情地迎了出來:“請進!請進……”
我二姨她兄弟猛地省悟到了自己的使命,未及看清我媽扭身就走:“不了,不了,嗬再會,再會……”
我媽驚訝地望著這個倉皇離去的男人。據說在我媽還沒意識到危險迫近時,是我很伶牙俐齒地作了複述:“他說他姓文,他說他是從蘇州來的。”
蘇州文家大院突然來人,我媽頓時感到有點不妙。我爸什麼都不瞞她,她知道我爸從未把這裏的家室暴露給我二姨文家。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我爸又不在。我爸預計今天從唯亭到蘇州,明天才能從蘇州到上海。會出什麼事呢?沒有經過什麼事的我媽想象不出來。但她開始有點心神不定了。
這邊我二姨率老少家人正端坐在她大姐家等候消息。我二姨她大姐雖然在經濟上比較大方肯把西裝送給我爸,但在這等事上卻不能不落俗套而且比她妹妹還要激烈。她說等問來了地址她就陪她妹妹一起殺上門去。她說妹妹你教訓那姓宣的我來對付那臭不要臉的小老婆,對付這種比野雞還賤的小老婆頂好的辦法是十根指頭一道抓上去先給她上點顏色。我二姨雖然聽著那“小老婆小老婆”地有點刺耳,但她大姐的義憤填膺不由她不感動地想到底也是文家人,像團結抗日似的槍口一致對外。她不知道她大姐的隱私——原來她大姐夫前不久也養了一房外室,那女的是個很漂亮的舞女,曾經在“百樂門”裏有點名氣的。不過我二姨她大姐眼線耳目多,不等她倆過完蜜月就掌握了敵情了。她用她適才教導她妹妹的辦法使那個漂亮舞女變得很不漂亮了,接著又用自己的相當可觀的私房錢平息了風波與對方達成了由對方撤退的默契。那大姐夫在兩個女人的爭鬥及交易中束手無策。最後隻好浪子回頭重返家園。這件事我二姨她大姐既已妥善處理畢也便秘而不宣,但對那種“小老婆”的憤恨卻深蘊於心不泄不快。她一時裏忘了其實她二妹也是二房的身份了。
那大姐夫很尷尬地聽著自己的妻指桑罵槐,心中暗暗為我爸我媽叫苦。他是文家親屬中唯一知道我爸我媽情況的人。雖然他是記者,我爸是商人,兩個人卻還談得來。他發現我爸秘密是偶然的——那金隆街裏住著一個老報人,是他的前輩,他常去,無意中就撞著我爸我媽了——但為我爸我媽保密倒完全是自覺。有一次他對我爸開玩笑道:
“我要是也遇上了這麼好的女子,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娶了她。嘿,我還會對她更加一心一意,把那姓文的休了!”
結果事情真輪到他,他卻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了。文人大多這樣,鴨子似的隻硬一張嘴巴。
不過舞文弄墨的人畢竟鬼點子多些。他一麵照應著小姨子,一麵在動著幫我爸我媽一把的腦筋。他候準了一個機會,溜出家門跑到鄰近一家煙紙店,讓那裏的一個小學徒馬上送一張紙條到金隆街。條子上僅幾個字,像一份加急電報:
“文氏尋釁,速避。”
我媽正因為文家娘舅的匆匆造訪而疑疑惑惑呢,收了這條子好像聽到了防空警報。她張張皇皇拖了我和我大弟,逃出金隆街。無親無眷無路可走,隻好跑到當年與我爸熱戀的那沙市口板棚區去。棧房老板娘當然記得她。我媽怕丟臉,謊稱金隆街裏有人打群架,她怕,所以來避一避。老板娘很豪爽地留我們娘兒仁吃晚飯,還答應照看我和我大弟,讓我媽先回去看看再說。
我媽幾小時後躲躲閃閃像做賊一樣回家去,剛拐個彎還沒踏進金隆街就被三三兩兩聚在這條小街上的人發現了。灼灼的目光如探照燈般集中射向她,她知道文家人終於來過,而自己身為小妾偏房外室的身份亦終於暴露了。她兩條腿竟像彈棉花般顫抖了起來。她屏了一口氣穿過目光組成的刀山火海,進了家門就渾身都癱軟了:牆上掛著的結婚照被撕得粉粉碎,扔了滿床滿地,兩間房間裏的一應家什已統統被敲壞或者踏扁,那景象賽似剛遭了日本鬼子的掃蕩。
十六 我爸,我二姨,我媽
要按我二姨的心思,非得等到我媽回來之後拚個你死我活才罷休,可是她本次出擊是傾巢而動的,幾個小女兒一看天黑了下來這裏的兩間小房間又不是自己家,就好像傍晚急於歸巢的小雞一樣,繞住了沈媽吵吵嚷嚷嘀嘀咕咕哭哭啼啼地。沈媽一邊哄著一邊故意說著:“啊啊乖囡乖囡,馬上就回屋裏,乖乖聽姆媽的……”意在催促我二姨盡快撤退。我二姨在我媽屋裏一頓打砸搶雖然開始時很有轟動效應,左鄰右舍興致很高地圍觀議論了很大一陣子,但由於矛盾衝突的雙方總是隻有一方出場,作為對立麵的我媽總不露麵,不久也便缺少了戲劇性。圍觀的閑人們以幸災樂禍為基礎的興趣漸漸消淡,一些阿姨好婆便想起了我媽的隨和和溫順,我們兄弟倆的機靈和病弱,近鄰親情複蘇起來。上海弄堂裏不乏口角鋒利的,一個人帶頭,幾個人就呼應了:
“敲也敲過了,罵也罵過了,還賴著做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