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鬼手百局,你在哪裏?(2 / 3)

晚間,老母從鍋裏鏟起四條煎好的小黃魚,囑我給隔壁的朱先生送去。

“他家來客人了。”她說,“記得吳家小哥嗎?他後來讀了哈爾濱的軍校,後來在南京軍區當了軍官了,最近派到上海來做軍宣隊了。專門來看看老鄰居老地方。”

“這個時候來……”我想起了門洞上的墨跡未幹。

“人家才不在乎呢,”我媽說,“下午就來了,一直坐到現在。給朱先生說了政策了。說朱先生當年在‘大世界’是集體報名加入國民黨,老板做的主,不算什麼大問題的……謝天謝地,還好他來說一說,要不然,我看朱先生是要上吊的了。”

“怎麼了,朱先生?”

“幾天都沒見他下棋,坐在房裏像段呆木頭……還好來了客人,還給他講了政策,”我媽說,“人家當了軍宣隊員,專門搞運動的,懂政策。”

那段時間所有的人都懂得政策就是生命。

我在朱先生的夾板房裏看見了一個身材魁梧的軍人。

他正在那張八仙桌上與朱先生對弈。

“你連走了三步錯棋,”朱先生說,“我給你說說。”

一如既往,正如他自從擔當了少年宮的象棋指導教師之後,常把一些小棋迷帶到他的夾板房內進行個別輔導一樣,朱先生將棋子搓亂,有點像當下搓麻將似的,將棋局重新排開,然後回憶出剛才對弈過的那一局,一步一步地為那魁梧的軍人講解起來。

他有這樣的特異記憶,可以將無論來去多少回合的棋路一步不差地重擺出來。

他都沒有理會到我給他端來了什麼。

一論棋,他會把什麼都忘記。

那軍人也隻是抬起頭,對我禮節性地笑了笑。

他當然也未必想得起我是誰。

我發現他依然白淨,雖然身高馬大。

在一條那樣的弄堂裏住久了,無論趙家錢家孫家李家,無論張三李四王五麻子,互相間都會知根知底到一片赤誠,誰都瞞不過誰去。

比如我們樓下的亞珍她娘,解放前做過“玻璃杯”,現在叫陪酒女,全弄堂都知道,後來得了子宮癌,大家都說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比如那排石庫門房裏有個叫荷花的,小時候給賣到四馬路“會樂裏”的妓院裏,因為長得太難看,所以隻好做個端洗腳水倒馬桶的丫頭娘姨,結果到嫁進我們弄堂裏來時,經丈夫驗證,還是個正宗黃花閨女,正應了她名字裏“出汙泥而不染”的意思;比如210號上上下下兩層住的是印刷廠老板兄弟兩家,老大家的娘子雖然漂亮,但娘家是徐家彙棚戶區裏的拉老虎塌車的,而老二娶的雖然有點蹺腳,娘家卻開綢布莊,帶進來的嫁妝正好補全了夫家印刷廠多年的虧空,等於是救了全家老少,所以蹺腳走進弄堂裏才眼睛總是望著天而且從來不跟任何鄰居打招呼,一派凱旋的功臣模樣。比如朱先生跟紅娣阿姨住在一起四年之久而鄉下的朱師母並不知曉,但終於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頒布了,兩個人隻好分開,紅娣嫁了一個當幹部的,在昆山附近的,接二連三地已經生了三個孩子了,等等。弄堂的狹窄空間,藏不下太多的隱私的。

也並不是容不下一點點秘密。有些秘密半露半掩。比如朱先生一入冬就穿上棉衣棉褲,很合身,很幹淨,鬆蓬蓬地讓他好像胖了許多。到次年春末脫下,因為穿了一冬當然髒了顯舊了,硬邦邦地如筍殼般一直套到五一勞動節後才肯脫下,但自會有人為他拆洗重縫,次年他還是可以穿上鬆蓬蓬的。做這一切的,是已經另適他人的紅娣阿姨。這秘密,老鄰居我媽是清楚的。但是這洗過的重縫過的幹淨衣褲是什麼時候送來的,那髒了的板結了的又是什麼時候送過去的,秘密聯絡方式接頭地點,那就誰也說不上來了。

大約是八十年代末,我依著常規回娘家去看看,不意間遇到了紅娣阿姨。

她一見我進門就站起身走。

要不是老母說這就是紅娣,我哪裏還能認得出她來!

她根本就不高,充其量隻是個中等身材。是老縮了還是當年從小孩子的眼裏看出來的大人都是高個子,我不能確定。她而且不胖,甚至可以說有點黑瘦,讓我們牢牢記住的“介大的雪雪白的屁股”不知是昨日黃花呢還是某種幻覺。我相信是前者。時光過去了四十年,差不多是一世人生了。

老母指著桌上的一個小包裹說,她聽說朱先生一直在寫書,就是那本什麼“鬼”的書,坐得痔瘡都發作了,就特意做了幾條內褲,細布,大褲襠的,送來。事先沒約好,朱先生由隔壁“黃牛”陪著,去醫院看病了,沒遇上,隻好放我們家了。

老母接著笑談道,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她陪了小兒子和毛腳媳婦到上海來買結婚家具,送東西給朱先生,是偷偷溜了出來的。

然後老母說,他們全家人,都不知道她以前的經曆。前幾年開放了,兩個女兒在家裏學跳交誼舞,跳得亂七八糟,她看得實在難過,就更正了她們幾步,把兩個女兒都看呆了,說是姆媽呀,你還有這麼個水平呀,我們怎麼從來也沒有看出來呀……這個紅娣啊,剛才跟我說起這些,笑得肚皮痛!

紅娣阿姨嫁人後,朱先生的夾板房裏,再沒有進過女人。

朱師母當然來過。總是有事才到上海,比如兩個女兒要嫁了,來買嫁妝。比如女兒的女兒生了病,到上海來開刀。事辦完了就走。永樂裏214號三層夾板房是朱師母的駐滬辦事處。

朱師母病卒於“文革”期間,患的是糖尿病。醫書教導我們說,那病通常是富貴病,發達社會的都市人吃得太好太多又動得太少就容易得。終生在貧寒和勞作中完成撫育兩個女兒之天職的朱師母何以會與糖尿病結緣,實在讓人費解。

朱先生從此就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鰥夫。

他的生命裏,隻剩下了棋。

朱劍秋的生活是有基本保障的。

他在市體委所屬的象棋隊裏任職業棋手,每月領得到一份工資,好像總是在六七十元人民幣之間吧。這個數額,在當時不算太低了,當時的大學本科畢業生,屬國家正式幹部,出校門每月也才四十多元。朱先生總是十二萬分地心滿意足。他憑這份工資養活自己,養活不再當舞女的紅娣阿姨,當然還要對揚州老家的妻女負責。他訂報,訂的是《解放日報》;訂雜誌,當然是象棋類的,好幾種。他有許多書,基本上也都是棋譜之類,但我記得在他的床頭邊看到了《紅樓夢》和《三國演義》。他抽煙,最好的是“前門牌”,最差的是“勞動牌”,但晚年因不堪“老慢支”的折磨而戒去。茶要好,對我送去的“龍井”(當然最好是正宗的)十分中意。偶爾見他與棋友對飲,隻是“加飯酒”而已,但見他飲後送客,一副怡然微醺狀,便知他是已經到了稱心如意的極樂世界了。

他住在他那間夾板房內直至終老。自來水要下得三層,到弄堂裏去提;燒的是煤餅;用的是馬桶,那種木製的圓桶,中間有兩道銅箍的。他雇請弄堂裏一個胖大婦人為他倒馬桶,一個月幾元錢的工資,那胖婦名叫“阿花”,雖是文盲,但卻絕對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數十年如一日尊稱他為“朱先生”,即使是“文革”期間他因“國民黨問題”挨了大字報也決不改口。

八十年代初,年過花甲的朱劍秋從市體委退休。之後數年,他仍在市區給少年宮做了幾年象棋指導,直至年老力衰難以擠公交車奔波而隻能蝸居室內撰寫書稿《鬼手百局》止。從五十年代算起,前後三十年,帶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

動手寫這篇短文的當天,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八日,《文彙報》的“體育新聞”版以頭條位置刊登了一條消息,標題如下:

全國象棋個人錦標賽在皖落幕

胡榮華第十四次獲全國冠軍

新聞旁配有一則專評,標題是“奇跡”,文章有這樣一段:

“想當年‘胡司令’從十五歲起就獨步棋壇,揚我國粹,並創下‘十連霸’偉績,可謂空前。其後楚河漢界上,群雄紛爭,各路諸侯,競登王座。但遍數紋枰風流,終無能出其右。”

現年五十五歲的胡榮華風流倜儻的彩照,足有四寸見方,赫然在此文之側。

胡榮華幼時學棋,在少年宮,師從者,正是朱劍秋。

在我為這篇文章作再一次文字修改時,不知是不是因為冥冥之中真的還有著朱劍秋的在天之靈,我居然在公元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日的《新民晚報》上,讀到了早已被茫茫人世泱泱世事遺落久矣的朱劍秋的名字。那篇文章本是為再次奪冠的胡榮華而寫的:

一九六〇年……當時稱雄棋壇的都是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棋士。像廣東的楊官磷,湖北李義庭,黑龍江王嘉良,上海何順安、朱劍秋等,他們一個個都盛名遠揚,何嚐把這個十五歲的娃娃(按,指胡)放在眼裏。

“弈至最後一輪,當時的形勢是朱劍秋積13分,楊官磷、何順安、胡榮華同積12分緊隨其後,當日的《北京日報》體育版發表文章,說朱劍秋奪冠的希望是50%……最後的戰況由於何順安戰勝了朱劍秋,楊、何、胡三人同分,胡榮華以小分領先而首次登上全國個人賽的寶座……從此開始了他棋壇霸主的偉業。”

我從胡榮華的輝煌的背後看到了朱劍秋曾經擁有過的輝煌。

我在明白了胡榮華什麼時候開始輝煌的同時,明白了朱劍秋什麼時候開始失去輝煌。

我從一輪輪輝煌的交替輪換中,讀出了“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一競技場上的鐵定法律。

我心中充滿了對一代棋王沒有趕上如今如此尊重輝煌的好年代和好時世的深深的惋惜,還有悲哀。

後廂房的吳家母子搬走之後,走馬燈般換過好幾家房客,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朱劍秋開筆撰寫他那本《鬼手百局》之際,來了“黃牛”一家,一住就是十餘年,至今。

叫他“黃牛”的,是他的妻,一個很爽直的女工。她說他雖然不姓牛,也不屬牛,可是生就了一副黃牛脾氣,倔,憨,當然也蠻老實的,肯吃苦,所以從他們倆談戀愛起,她就叫他“黃牛”了,要不是為了給新生的兒子起名報戶口,真要想不起他到底是姓什麼叫什麼了。

這很符合我們那條弄堂的傳統。弄堂裏的許多人都有綽號,綽號會被很快接受和流傳,大名卻會永久隱退。綽號的起法多用了修辭格,其中又多為比喻,如西側石庫門群落裏有一家廣東人,因為其尖嘴猴腮的家族麵相特征而統統被稱為猢猻,猢猻老爹,猢猻阿婆,猢猻媽,猢猻娘舅,乃至男小猢猻,女小猢猻。還有一家,據我所知是因為那女主人正當懷孕期間搬入弄堂,其臉麵的皮膚有兩片妊娠斑,黑乎乎的色素沉著,竟從此就得了個“毛筍殼”的外號,一輩子養得再白都甩卻不掉,連她後來生下的女兒也被叫成了“小毛筍殼”。“黃牛”的綽號是很隨大流的,又響亮,從此也就定格。

黃牛在一家運輸公司當搬運工,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唯獨愛跟人走幾步棋,據說在廠工會組織的比賽裏還得過第三或者第四名。

他知道朱劍秋在棋壇的地位,很仰慕,剛搬來時,鬥膽要求與朱大師殺一盤。

朱劍秋讓他車、馬、炮、相、士共計五個子,厚厚一疊。

沒幾個回合,黃牛一方就被掃平,將死。

黃牛當時呆呆地看著自己被將死的“帥”,有五分鍾沒有動彈。

他從此對朱劍秋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不再要求坐到那八仙桌邊與大師對弈,但大師家隻要來了學生,或棋壇同好,而他又正好下班或廠休在家,那就一定聞聲趕到,擦桌抹凳倒茶,然後立於一側觀戰,一臉的舒心愜意享受模樣。

當然不久他就知道了朱劍秋在寫書,書名是天書一般的《鬼手百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