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是很有點迂。譯畢《簡·愛》,有一位出版界的朋友說,這可是一本代代相傳的暢銷書,隻要你肯,願以高價購買版權,或者給你高比例版稅,每每重印,你都可以小小地發一點財。他拒絕了。他說我是應“譯林”之約重譯的,我得守信。然後他對我說私房話道,錢嘛,總是小事,那“譯林”,可是國內的一流出版社哪。於是,四十萬字的《簡·愛》,他的基本稿酬是數千元,後來每重印萬冊,他也就隻可得數百元人民幣。
我最得意他的地方,在於他學的是外文,研究的是西洋文化,可骨子裏仍是龍的土地上的浙東山區人。盡管他能操一口流利典範的英文在領館的“Party”裏自如周旋,但他從不在同胞麵前作假洋鬼子狀——作為寫下“鄉音未改鬢毛衰”這一不朽詩句的老鄉,他隻要一說普通話,那濃濃的紹興官腔就會讓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不過在我聽來,總覺得比那些愛賣弄幾個洋文單詞的夾花蛋糕式話語中聽些。盡管他很早就腳踏實地同吃同住同勞動地進入了西方世界,至今與那裏的主流社會有著密切的交往,了解並研究著真正的西方現代派諸如帕特裏克·懷特等,但他並不以為唯有西方某種體係方為正宗風騷,更不在自己的領域裏揮舞西式語係的大捧來左打右掃。他不抽煙,不喝酒,不進舞廳,不來“卡拉OK”,他的激情不靠那些東西誘發。他對生活的詩意的領悟蘊含在他二度創作的譯著《簡·愛》、《我的光輝生涯》裏。偶爾,他會騎了助動車去近郊釣上半天魚,那時候他頭戴草帽,足蹬膠靴,胖胖的臉被紫外線炙烤得紅紅的,全神貫注於粼粼水麵上那根遊絲,端的就是一個優哉遊哉的漁翁了。
我曾在一則小文裏寫過他。我在那篇文章的開首就說,“四十五歲後,我們倆愈長愈像了”。這是真的。他曾當過我一個學期的老師,但那一個學期似乎定格了我們終生的關係內核。三十多年了,我不能不承認他在我的人格、文格、乃至相貌上打下的烙印。人與人,特別是親人,是會互相造就的。
附 相濡以沫三十年
黃源深
路見不平,拔刀相向,通常用以描繪山東大漢。王曉玉手無縛雞之力,細眉細眼的臉上架著度數不淺的眼鏡,卻也有這樣的脾性。有一年隨我回浙東老家,在曹娥車站轉車,我看管著行李,她去排隊買票。不一會兒隻聞人聲嘈雜,遠遠望去那隊伍從長形變為一團了,我立即知道不妙,十有八九是她卷進了紛爭。拖著大包小包趕過去,果然,是她,正與一個結結實實的漢子像鬥牛似地對峙著,還一步步地逼過去,逼過去,口裏喊著,不排隊就是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她的嗓門很高,一臉不要命的樣子,還真的鎮住了那男人。
王曉玉愛憎分明,喜怒皆形於色,表於言,作於行。前數年,那位客寓新西蘭的顧城殺妻後自盡,文壇有過幾乎是一邊倒的評議,大多是從回憶和讚賞顧城的詩才出發,扼腕歎息文星之殞落,而她,卻拍案而起,不但寫了一篇《我為謝燁一哭》,而且還策動剛進入新聞界的兒子,專訪謝燁的母親謝文娥,母子倆,發了好幾篇為無端斃命於斧下的死者索討輿論公道的文章。她看世界杯足球賽的閉幕式,發現為中國模特設計的服裝類似清朝的馬弁服,於是就大怒,連夜寫了三四千字,對洋人們不知今日中國之巨變大發了一通感慨。據我所知,她但凡出席文化界的座談會,也常常言辭激烈地暢所欲言,不溜須,不從眾,根本就不在乎在場到了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