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特的婚姻(1)(2 / 3)

“難道說,你們的模範行動,不應該宣傳宣傳,讓大家向你們學習嗎?”我有些言不由衷地說。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慢慢地將眼光從鞋尖上移開,轉移到熊熊燃燒的火盆上,呆呆地望著那些被燒得劈啪作響的木條兒,卻沒有回答我的話。

“你的婚姻……是自願的嗎?”我急於想知道她的真實思想,有些冒昧地問。

“是自願的,完全出於自願。”她回答的語氣是那麼肯定,這使我異常驚詫。但我仍不甘心,於是繼續問道,“你愛他嗎?”

可能是因為我的發問太直露,她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片紅雲,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生氣。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她那張美麗的臉更加楚楚動人。她抬起那雙嫵媚的大眼睛,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

“對,愛他。”旋即低垂了頭。

我凝視著她那頭濃密的秀發,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於心情激動,我的聲音裏充滿了遺憾甚至抱怨,又問她說:

“你愛他什麼?究競愛他什麼呀?”

“他是孤兒,需要我……”

她的回答使我震驚!難道這就是他們的愛情基礎嗎?這簡直太荒唐了。可憐而又可悲的愚昧呀!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文化程度,就隨口問道:“你上過學嗎?”

“差一年高中畢業。”她突然震顫起來,聲音中含著酸楚。

我聽了她的回答,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原來你不是個文盲,可是你……”我發覺了自己的失態,急忙收住企圖質問的話口。我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務並不是前來幹涉人家的婚姻,我所需要的隻是事跡。我又努力鎮定下來,控製住自己那多餘的激動,用緩和的口氣向她問道:“聽說你和他結婚一點彩禮也沒有要,你父親還幫助他蓋了新房?”

“是。這是事實。”

“是什麼樣的思想支配你這樣做的?”

“什麼思想也不是。他很窮,拿不出彩禮來。”

“你們父女倆的模範行動……”

“不,這不算什麼模範行動,求你千萬別把這件事登在報上。”她回到了原來的要求上,急促地打斷了我的話,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愁苦和悲慟。

“難道說,你們真的想做無名英雄嗎?”

“就算是吧。”說完這話,她慢慢站起身來,沒有告辭,徑自低頭走出了茅屋。

采訪很不順利。不知為什麼,我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不信任的情緒,總覺得她說的話言不由衷。

吃過早飯以後,我在村裏轉了一圈,想了解一點新的情況。但事與願違,人們除了對老支書陳廣發平日的所作所為交口稱讚之外,對陳彩鳳的婚事二都和我一樣地不理解,更沒有人願意過多地去議論這件事。

我悵然若失地離開了這高山深穀中的小村落,滿腔的熱望早已化為烏有。

回到報社之後,我根據對陳廣發父女,以及村裏人的采訪記錄,寫了一篇報道。沒有一點渲染,也沒有任何誇張,更沒有發表筆者的感想。雖然我對他們的話持有懷疑態度,但這些話也確實都出自他們之口。因此,隻好自我安慰地認為這是尊重了新聞的真實性。

我硬著頭皮將這篇味同嚼蠟的稿子送到了總編室,灰心喪氣地等待著人們的嘲笑。

連做夢都沒有想到,我這篇致衍塞責的劣作,卻格外受到了總編輯的青睞。經過他老人家的精心潤色,很快就在頭版的顯赫位置上見報了。這可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啊!緊接著,團地委和地區婦聯都向全地區的婦女和青年發出了號召,號召全地區的婦女和青年學習陳彩鳳父女的高貴品質,積極行動起來衝破封建買賣婚姻的牢籠,向傳統的舊習俗挑戰。

總編輯慧眼識英才,一下子對我扭轉了看法,誇我思想敏捷,觀察入微,行動迅速,是一個當記者的好苗子。

感謝賣烤白薯的老兄!如果不是他的烤白薯味美價廉,我怎麼會光顧他的烤爐?如果那天我不去買烤白薯,又怎麼會有這意外的成功呢?

時光荏苒。

彈指間,六個年頭匆匆而過,自從我那篇轟動一時的妙文見報之後,總編輯就開始對我著意關照,同事們也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我很快就當上了統轄五名記者的“政法報道組”組長了。

隨著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的深入發展,我們這個組的報道任務越未越繁重,我這個約長也不得不經常跑外勤了,這天,我起了個大早,想乘天氣涼爽到下邊去了解一點情況。

人是感情動物,這話千真萬確。我一直對給我創造發跡機會的那片高山深穀,有著特殊的感情。如今那裏已經鋪設了柏油馬路,交通十分便利。

風馳電掣一般飛奔的吉普車,一不到三個小時,就把我送到了縣城。我看看手表,還不到九點。下車之後,便直奔政法委員會。到傳達室一打聽,今天縣城裏召開宣判大會,單位裏的人都到會場去了。

我驅車趕到會場。

會場上早已人山人海。武裝警察們荷槍實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氣氛煞是森嚴。

不大工夫,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由遠而近。會場上的群眾一齊把頭轉向入場口。為了記錄群眾對大會的反映,我站在人群裏打開了袖珍錄音機。

警車減速駛進會場。威武的摩托車隊後麵就是押送罪犯的囚車。緊跟在囚車後麵的卡車上,架著一挺機槍。滿滿的一車武裝警察,槍刺林立,在陽光下閃著一片寒光。

囚車停在主席台側。車門打開之後,一名女犯被警察押下車來。

女犯低垂著頭,雙臂被捆縛著。跟在女犯後麵魚貫而出的罪犯卻都戴著手銬。

每當我到這種場合來采訪,心情總是十分凝重的,尤其是對那些不可救藥分子宣布死刑的時候。人類本來應該是善良、美好的,而這些人偏偏走向了反麵,到底是什麼思想在支配他們?在這些叛逆者們受到應得的懲罰時,我不止一次地聽見有人輕輕地歎息:“咳!何必要走那一條路?他家裏的人不難過嗎?”

善良的人到任何時候都喜歡為別人設身處地去想。

被押進會場的這名女囚,盡管一直低垂著頭,無法看清她的麵孔。但是從她那一頭濃密烏亮的黑發和窈窕的身形上看,年齡絕不會大。

詛咒罪惡則不應該同情罪犯。而當年輕的罪犯被宣布處以極刑的時候,人們往往又會對他們產生一種惋惜:多麼年輕啊!正是生命的好時刻呀!這個女囚到底犯的是什麼罪,達到了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的程度呢?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擴音器裏傳出了代表莊嚴法律的聲音,宣判大會開始了。

第一名被宣判的就是那名女囚。我清晰地聽見,那嚴峻的聲音說:“殺人犯陳彩鳳,女,現年二十四歲……”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她嗎?她怎麼會……

女囚在警察的控製之下,無力地抬起頭來示眾。這下,我看清了,一點也不錯,正是她衛曾經是我筆下那個勇敢向陳腐觀念決裂的陳彩鳳。她為什麼要殺人?殺了誰?是那令人作嘔的醜八怪嗎?

代表法律的莊嚴聲音繼續宣布說……該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長期與雞鳴寨農民張XX通奸。在奸情被其夫李三狗發現之後,該犯竟然窮凶極惡,無視國法,於一九八三年五月六日乘李三狗酒醉之機,將其用杆麵杖活活打死。上述罪行證據確鑿,該犯供認不諱……

會場上響起一片嗡嗡議論聲,大多是對陳彩風的唾罵。

我見過李三狗其人,曾經為陳彩鳳的婚姻惋惜。然而,難道說李三狗因為醜陋粗俗,就應該死於非命嗎?而令我惶惑的是:既然陳彩鳳根本不愛李三狗,卻為何要勉強地委身於他?如果婚後失悔,又為何不通過正當的法律手續與李三狗解除婚姻關係,再與意中人去結婚?而偏要以身試法去采取這種招致殺身之禍的極端手段呢?難道說陳彩鳳竟然愚昧到了連殺人抵命這自古以來的法律常識都不懂的地步嗎?

接下來宣判的是那些城狐社鼠、偷雞摸狗之徒。我已無心繼續聽下去了。

宣判完畢,背插亡命招牌的陳彩鳳被推搡著押上了刑車。淒厲的警笛又鳴叫起來,讓人聽著發滲。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伴隨著一聲槍響,倒臥在殷紅的血泊之中,結束她那短暫的一生了。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活動驅使著我,想很快了解一下她的全部案情。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離開了會場。忽然有人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掌:“這不是記者先生嗎?”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員大老孫一他笑嗬嗬地望著我問道。“怎麼?又下來采訪?”

“對,對,她死了沒有?”

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不知為什麼從自己的嘴裏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誰,你問的是誰?”大老孫莫名其妙地瞪大一雙眼睛。

“陳彩鳳。剛才宣判的那個……”

“噢,你說的是那個現代潘金蓮呀!我剛從執行點回來,可以準確無誤地回答記者的提問。監斬官正是本人,親眼目睹,彈中頭部,一槍斃命。哈哈……”停了一會兒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我想起來啦!她曾經是你這位大記者筆下轟動過一時的先進人物!這有什麼?此一時,彼一時嘛。人也是在變化的呀。”說著又伸出大巴掌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老弟,如果你對這個案子有興趣,我可以把詳細案情給你介紹介紹,這簡直就是一部傳奇小說啊!”

我不敢想象,這一樁案子竟是如此複雜,如此曲折,又是如此地耐人尋味。出於此種考慮,我才決定對有關的當事人進行一次更加細致的訪問。

按照大老孫的指點,我首先來到了關押陳廣發的看守所。

一個蒼老的犯人被押進了接待室。這是他嗎?他就是那深山幽穀中的、小村落的支部書記陳廣發嗎?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他。

他頭上的白發已經幾乎掉光,臉上的皺紋密如蛛網,身穿一件道袍似的白色囚服,背上一個鬥大的“犯”字。

陳廣發步履蹣跚地走進接待室,局促不安地站在地上,用一雙渾濁無光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後就不再抬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