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奇特的婚姻(1)(1 / 3)

楊帆裏

分配到地區報社已經三年多了,我競沒有寫出過一篇稍有影響的新聞稿。一篇篇輕如羽毛的平庸之作,招致總編輯對我的側目,同事們對我的白眼。後來連收發室那個老太婆都在背地裏說我屎殼螂飛進水果店——冒充大蜜棗,根本不是當記者的料兒。

在岌岌可危的處境中,我開始思索:究競是什麼原因使我這位大學畢業生,竟落到如此狼狽的困境?起初,我把它歸咎於不該來到這地處偏僻、貧窮落後的地區,後來,我又把它歸過於這裏的人們知識貧乏,愚昧無知,幹不出轟轟烈烈的事業……最後,在一位朋友的啟發之下,我才找到了自己不能成功的原因-對新生事物缺乏應有的敏感,反應遲鈍。我茅塞頓開,全力以赴地去捕捉新生事物了。

一九七七年隆冬,一個飄著雪花的日子,我偶然從一個賣烤白薯的老兄那裏,捕捉到了一條使我興奮的新聞-高山深穀中的一個小村子裏,有一位姑娘公然向封建買賣婚姻挑戰,分文不取,心甘情願地嫁給本村的小夥子。

當時,農村買賣婚姻之風最為興盛,這樣的新生事物不引起轟動才怪?我如獲至寶,不顧大雪封山,曆盡千辛萬苦,在第三天的黃昏時刻,才找到了這座落在深山密林裏的彈丸小村。

這小小的村落名叫野牛坨,從那些在寒風中顫抖的低矮茅屋上,早已顯示出它的貧窮和落後。

經驗告訴我,一位地區報紙的記者,在這些偏僻地區人們的眼裏,身份決不亞於皇帝派來的欽差大臣。尤其是村幹部們,常常因為一篇為他們歌功頌德的新聞稿,就可以讓他們飛黃騰達地吃上商品糧。因此,我一定會受到隆重而熱情的接待和無微不至的照顧。

讓我大出意外的是,我的經驗在這裏失靈了。

接待我的是村裏的黨支部書記,自我介紹叫陳廣發,是一個老實巴腳的老頭兒,看上去六十出頭的年紀,臉上魚網般地布滿了皺紋,穿一件光板羊皮襖。皮襖上散發出來的膻氣味,使我不得不側著臉跟他說話。他手裏捏著一隻用羊腿骨和子彈殼做成的煙袋,不住氣地猛吸著嗆人的早煙,臉上的表情比外邊下著雪的天空還要陰沉。

他聽我說明來意之後,臉上變得更加陰沉,抬起腳,在鞋底上用力磕著煙鍋兒。沉默了一陣兒,嗡聲嗡氣地嘟嚷著說:“莊戶人娶個媳婦有啥表頭兒?”

我急忙把那可敬的山裏姑娘敢於向封建買賣婚姻挑戰的典型意義,不無渲染地和他講了一遍,又著意暗示:這離不開村黨支部對她的培養和教育,將來在報紙上登出去……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忽然象害了瘧疾病似地渾身顫抖不止,多皺的臉抽動了幾下,嘴唇也翕動起來。

我以為自己的暗示發生了作用,引起了他的激動,急忙攤開采訪本,用嘴裏呼出的熱氣暖了暖幾乎凍僵了的手,全神貫注,洗耳恭聽地等待著他介紹情況和發表感想。

誰知,他卻神情緊張地朝我搖晃了一下大手,囁嚅地說:“千萬別……別給我登報,千萬別……”說完之後,站起身來蹣跚地走了。

我茫然地望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仍然飄灑的雪花中,心裏升起了難以名狀的困惑:真是個怪人!

閉門羹和冷板凳,使我的滿腔熱望頓時化為烏有。從他走後,再也沒有第二人光顧這間專門為接待我現騰出來的茅屋。當然更沒有我想象中的美酒佳肴了。

茅屋在呼嘯的風雪中顫抖著,象一個臨病垂危的老人。冷氣從跑風冒氣的門窗縫裏鑽進屋裏,使人瑟瑟發抖。轆轆饑腸使我想起自己已大半天沒有水米粘牙了。我連忙從提包裏取出那幾塊在縣城裏吃剩下的蛋糕,一邊吃著,一邊回想著自己遭受到的冷遇。

我正在耐不住孤獨寂寞時,忽然傳來不成調的嗩呐聲,緊接著是一陣爆豆兒似地鞭炮炸響……

我拉開門,尋聲望去,看見對麵的山坡上,有一座小屋燈火通明,正在辦喜事。我便向那喜氣洋洋的地方走去。

我來得很是時機。婚禮剛剛進入高潮。從屋裏院外擠滿的人群裏,不時發出一陣陣開心的哄笑聲。人們隻顧耍笑,並沒人注意到我這陌生人的到來。

我奮力擠到窗口,凝目向屋裏窺視,禁不住從心底裏發出一聲驚呼、好一個深山俊凰!

新娘子的美麗動人,把我驚得目瞪口呆。雖然我不敢自詡見多識廣,但足跡所及城市鄉村頗多,我敢說,我所目睹過的美麗姑娘當中,這位新娘子確實可以算得,上是首屈一指!

看上去她的芳嶺不過十七八歲。鵝蛋形的臉上,濃眉大眼,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小巧玲瓏的嘴。粉中透紅的臉頰上十分對稱地漾著一雙笑麵。烏黑的秀發梳成兩條粗辮。窈窕的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她楚楚動人,美不勝收。與周圍那些粗手大腳、膚糙臉黑的村婦相比,她簡直是鶴立雞群了。看著這位風姿綽約的新娘子,我暗想,新郎官一定也是一個人材出眾的翩翩少年吧?這麼想著就把眼光從新娘子身上移開,在人群裏尋找著我想象中的美少年。

當我準確地看見新郎官胸前那朵大紅花時,一股嫉火猛然從我心中竄了出來!一刹那間,我想到了施耐庵筆下的潘金蓮與武大郎!新郎官生得身短脖粗,柿餅似的黑臉膛上,一雙鈴鐺肉泡眼,好象兩隻倒扣過來的酒盅,從縫隙之中閃動著一雙滴溜溜亂轉的黃眼珠子。蒜頭般的酒糟鼻子下邊,長著兩片柿子餅一般的厚嘴唇。若估計他的年齡,少說也要比新娘子大上一輪!那得意洋洋的醜八怪,很可能就是那不近人情的老支書的兒子!否則,他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我的采訪?為什麼對我如此冷落?

可憐的姑娘引起了我的關注,我注視著她那張俊秀嫵媚的臉憑著職業本能的銳利目光,我已看出了籠罩在她那花朵般的臉上的陰雲。盡管她在強顏作笑。

此刻,那令人僧惡的新郎官卻是笑逐顏開。可能是由子忌恨之火的燃燒,在我的眼裏,他的笑比哭不知還要難看多少倍!

婚劄中最高潮的一個節目到了。一個尖嘴猴腮的年輕入,手裏提著一根紅線繩,線繩的下端拴著一塊搪果,要新娘和新郎同時用嘴去咬這一塊搪。

在人們的哄笑和催促下,新郎官迫不及待地把厚嘴唇伸過去了。

我注意著新娘子的表情,看見她眉峰緊蹩,十分為難。她被人們推來搡去,不得已向那尖嘴猴腮的可惡家夥發出哀告:“胡毛哥……這個節目……就過去吧……”

那個叫胡毛的人把小耗子眼一翻:“也行,不過得補一個節目。”

“那……補什麼節目?”新娘子為難地問道。

“那就是……你當著老少爺兒們的麵,解懷讓新郎官吃上一口咂兒!哈……”胡毛得意地笑著。

“快別胡鬧啦!還是讓他們吃喜糖吧!”老支書沒好氣地吼了一聲,然後出門去了。

新娘子終於在兩個小夥子的挾持下,把嘴伸向了吊在空中的糖果。就在他們嘴唇接觸的一刹那,我看見新娘子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厭惡情緒。

我望著這一對極不相稱的新婚夫妻,陷入百思不解的苦悶中,忽聽身邊那個胖姑娘鄙夷地說道:“看把李三狗美的都快找不著東南西北啦!”

我急忙湊上去問:“李三狗是誰?”

“二流子新郎官……哎,你是上邊下來的吧?”胖姑娘一見我,便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問。

我知道她把我當成了下鄉幹部,急忙解釋說:“不,我是地區報社的記者。他倆是自由戀愛嗎?”

胖姑娘搖了搖頭。

“這麼說是有人強迫的?是誰強迫他們?”

大出我意外的是,胖姑娘同樣搖了搖頭。隨後她又自言自語地說:“誰知道他們是怎麼搞到一塊兒的。突然張羅辦喜事,誰都覺著奇怪。”

“奇怪?”

“是呀,彩鳳姐那麼漂亮的人兒,不知為啥偏選中了李三狗這豬八戒!八成是她發瘋了吧!”胖姑娘也顯得忿忿不平。

我茫然了。忽然,找出一個我認為滿可以成立的原因:“李三狗這人很有錢吧?”

“錢?他窮得連耗子都養不起,就連這兩間新房都是老丈人出錢蓋的!”

“竟然有這樣的老丈人?”我驚詫地脫口而出。

“覺悟高唄!從解放就是我們村的書記。”

“老支書慷慨仗義,扶助孤兒成家立業”。這一個光彩奪目的通訊稿標題,電石火光似地在我的腦海裏閃現出來。這是何等高尚的品質,何等令人崇敬的犧牲精神啊!他這種辦了好事不願意張揚的行為又是何等地難能可貴呀!我開始為我的職業自豪。不是嗎?如果不是我從賣烤白薯的人那裏捕捉到這消息,不辭勞苦追蹤而來,這樣一位高大的典型形象,將要永遠被埋沒在這深山老林裏不為人知了。

將要滿載而歸的喜悅,使我興奮不已。我決定趕快回去休息,養精蓄銳,明天來個全麵采訪。

我回到那間老氣橫秋的茅屋裏,推開門,眼前煥然一新。

窗戶和門上的窟窿都被堵得嚴絲合縫;掃得幹幹淨淨的地麵上,整整齊齊地壘起了一條地鋪,幹燥柔軟的茅草上鋪好了千淨的被褥,地鋪旁邊還架著一個老式的鑄鐵火盆。

小屋裏溫暖如春,我舒適愜意地坐在地鋪上,對老支書從心眼裏充滿了感激。

想起這樁奇異的婚配,我的腦海裏形成了一個難解的方程式,在撲朔迷離之中,我昏然入睡了。

報曉的雄雞,把我從夢中喚醒。我揉了揉惺鬆的睡眼,凝視著已逐漸發白的窗紙,又陷入沉思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從寂靜的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門口。門外的來人好象是在仔細諦聽著屋裏的動靜。我故意用力咳嗽了一聲,然後問了一句:“誰?”

“是我。”銀鈴一般的聲音回答。我急忙穿好衣服,對窗外喊了一聲:“請進來吧!”

“不進去了,有兩句話想跟你說說。”來人忐忑不安地說。

我急忙跨到門口,順手將門拉開,一看,新娘子低頭站在門外。在朝霞的映照之下,更顯得光彩照人。我急忙對她說:“快進來吧,我正想去拜訪你呢。”

彩鳳略微猶豫了一下,慢慢地走進屋來,我指指地鋪對她說:“請坐。”

“不坐了。記者同誌,我父親讓我來求你,求你不要把我結婚的事……登在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