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
被審判席上的侯霞月長籲一口氣:“看起來,在我們這個國家,在政治上得不到的東西,在經濟上也得不到!”
洪文:“這話沒說錯!可你當真悟出了犯罪的原因麼?”
侯月霞:“我沒有想,也不願去想。就是找出了原因,又與我何益?”
洪文:“不過我相信,鐵窗風光,艱苦的勞動改造,多少會給你一些教訓和啟迪,如果你不想從此墮落下去的話!”
侯月霞神經質地盯著他……
你若要喜愛你自己的價值,你就得給世界創造價值。
——歌德
提起春香賓館,市裏是老孺皆知,特別是近幾年來,由於實行對外開放政策,來賓館住宿的外賓更多。每當夜幕從西天漸漸拉開的時候,賓館門前便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各種膚色的外賓在賓館前三五成群,或等車外出,或閑聊散步,而在他們身邊,總少不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中國圍觀者,盡管有不少警察在此維持秩序。但還是經常發生道路堵塞,行人擁擠的現象。一些別有用心的家夥就趁機作案,或偷竊外賓、行人的錢物,或起哄調戲婦女或故意生事吵鬧。所以,這座賓館門前的一條馬路,既是全市最,熱鬧的地方,也是壞人胡作非為的場所。公安局對這裏治安尤為重視,行人到此戒備三分,連外賓也不得不提高警惕。人們雖然都認為這條街不安定,但於由春香賓館在此座落。它的存在帶來外賓的湧入,所以,這裏依然是人頭攢動,熱鬧繁華。時間一久,市裏人給這條不足七百米的馬路起了個綽號:小南京路。
今天晚上,我由公安局刑警隊長洪文陪同,來到春香賓館門前實地考察。時間剛到七點半,這裏已是霓虹燈相鬥妍的世界。各種令人為之眩目的彩色燈光互相交織,把這裏的空間裝扮得絢麗斑斕。人在“小南京路”上,如置萬花筒中,眼花繚亂,似有一種失重感。再看那些摩肩接踵的人流,男的西裝革履,女的花枝招展,叫人目不暇接,中國人幾年前青一色的穿著在這裏難窺半點陳跡。
“這幾年變化真大呀!”我站在馬路邊,見景生情,不搞開放、改革,小南京路難有如此繁榮!
“是呀!”洪文身穿便裝,已不引人注目,說話就隨便多了。“開放帶來經濟的騰飛,也帶來了黃色的誘惑。如果不加以防範,這些壞東西也可以成為洪水猛獸!”他望著那些過往的搽脂抹粉的女人,皺著眉頭說。
“如果我們棋高一著,防範得好呢?”我偏著頭,望著他那張凝重的臉。
“實際上,我們已經這樣做了。中國共產黨畢競是打出來的,有應變能力。”他微微露笑,眉頭舒展開來。
“你是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我雖說開玩笑,但並無惡意。
“你呢?”他反問時的眸光帶著幾分狡黠。
“我起碼算個愛國主義者吧!嗯?”我以一個俏皮的上挑音向他示威。“不要以為愛國者就比你們馬克思主義者低一頭泣”這是我的潛台詞,沒有說出口。
“能愛國就很可貴!很可貴!”他連著點頭,不象戲言。他手朝春香賓館大門口一指,話鋒突轉:“趙重陽就是在那裏被我們帶走的。”
我順他的手勢望去,春香賓館的大門口站著兩個笑容可掬的服務員,她倆年輕蛟麗,與眾不同的發型,入時的穿著,象兩株盛開的玫瑰花,過往的行人無不被她倆吸去深深的一瞥。
“這真是兩個百裏挑一的女人!”我雖是女人,但並不同性相斥。我為她倆的豔美而讚歎。
“趙重陽比她倆毫不遜色!”洪文的口吻很難說清是什麼情緒。“玫瑰花越妖豔,也許越刺人!”
“可能。”
“她的犯罪材料看完了呀?”
“對於她的犯罪經過,我不太感興趣。但她叔父轉交的她寫的那幾本日記,卻攪得心神難寧。他叔父含著眼淚,拉著我的手說的幾句話,更是讓我久久思索,難以忘懷!”
“哪幾句話?”他這個傳奇人物來了好奇感。
“他叔父說:一個全省勞動模範的女兒的身上為什麼一點勞動人民的氣味都沒有?一個被黨和人民用金錢疊起來的大學生為什麼一點都沒有報恩思想?一個以前老實巴交的少女為什麼一到大學就變得酸溜溜的?原因在哪裏?記者同誌,您要幫著我找找原因呐!”
“這個老人家問得好啊!我以前審問案犯,追其犯罪原因。都能一語破的。可如今,有不少人犯罪的原因,很難以數語道破。”
“從世界發達的國家犯罪作案動機分析,可以證明如下論斷:科學越是發達,經濟愈是繁榮,犯罪的社會背景就愈複雜,作案的起因就愈紛繁,因而,給人以哲理的啟迪就愈深!我想,在改革中猛進的中國,大概也會出現這種情況,更不用說前幾十年顛三倒四的折騰!”
“是呀——”一個拖長的詠歎調。“改革可以使國家騰飛,但搞不好,也可以使人際關係更加複雜,雖說不上有世態炎涼,爾虞我詐那般嚴重。”
“你的憂慮也許不是多餘的。”我加重了語氣,趙重陽的墮落就是對你這種優慮的佐證。人一旦喪失了本性,為自我而奮鬥,那就會成為自相殘食的孟加拉虎。獸性十足的人,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趙重陽難道不是這樣麼?
“趙重陽……趙重陽,一朵凋謝了的玫瑰!”
“但願她今後能重新開放。”
“談何容易啊!花瓣碾碎了葉子被蟲蛙了,根被腐蝕了,要再展枝葉,難呐!”
“難呐……”我也發出了低沉的詠歎調。
從春香賓館回到報社辦公室,我一頭埋在案桌上,經過近三個小時的筆耕,終於把趙重陽的日記整理清晰,現抄錄如下,讓大家細品:究竟是什麼原因使趙重陽墮落?我說不清,但我寄希望於我的“上帝”-讀者諸君。有一點需要聲明的是,為了節省時間,我不能不對她的洋洋灑灑二十萬字的日記作必要的刪節,以加快故事的進展。
閑言少敘,書歸“日記”。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我真幸運!
剛滿十八歲,就考上了大學。
但上帝並不總是向我微笑。在讀高中時,同學們都誇我有個好爸爸。不了解內情的人大概以為我爸爸是專家、教授,或是其他什麼名人。其實,我父親是個炊事員。同學們說他好,是因為他有個光榮的頭銜一省勞動模範。
這個光榮稱號能帶來金錢麼?不能!他的工資每月六十七元。貼滿牆的獎狀賣廢紙頂多一角錢。
這光榮稱號能帶來權利麼?也不能!他開始是“火頭軍”幹到五十歲,也隻不過是個“火頭軍”的班長。他能指揮的就隻有鍋碗瓢盆,還有那六個“火頭軍”。
這光榮的稱號給他帶來的是虛榮和無窮盡的報告。當人們需要證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時候,就把他抬出來了,當官兒們需要“工作不分高低貴賤,都是人們的勤務員”這句口號發揮“宣傳威力”時,他就在講台上出現了。
我不愛爸爸,他太老實巴交,沒能耐,任人糊弄。他一輩子勤扒苦做,也沒創造出什麼驚人的價值。沒文化能不愚笨?他愚,他笨,他不是搞現代化的人村。我敢這麼說。
但我可憐爸爸。他那些在講台上演講的各種發言稿,有哪篇是他寫的?為了背熟這些“拔高”了許多的講演稿,他煞了多少個通宵啊!看著他那發愁焦灼的神態,望著老花鏡後他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我的心裏就別提多難受。最令人反感的是,那些討厭的記者圍著他采訪,“誘導”、“啟發,式地提問,常常憋得他滿臉蒼白,汗流俠背,無言以對。他不過憑良心做飯、做菜,可隨著政治氣候的不同,他時而被說成,“心向紅太陽”,時而又被說成“路線覺悟高”前幾年說他的成績是“批鄧”的結果,今年又說他幹得好是因為“執行了三中全會的方針”……非驢非馬。
我爸爸成了麵團,任人捏。真叫人煩透了!他沒文化,還覺得美氣。可我是有一肚子知識的人,我能不厭麼?
我確實從心眼裏可憐爸爸,每當政治風頭一過,他就成了被人們遺忘的人。官兒們不來慰問他了,記者也不來找他了。他這個赫赫有名的省勞動模範隨著政治氣候的沉浮,一時捧上了九夭,一時又被甩到了南極。
上個月,爸爸的哮喘病發得厲害,拿著勞模證到醫院求醫,幾乎到處受到了冷遇。我請求醫生收他住院,可醫生拍著勞模證,半是認真半是譏諷地說:“這證不頂用,有高幹證嗎?”我再也忍不住了,近似喊道:“全省有幾個勞模?”沒料到他卻說出這種話來:“床位連知識分子都不夠,還輪得上一個炊事員?好在幹他們這行的經喘,喘幾天就熬過來了!”
我當時氣傻了,全身麻木,隻有帶著仇恨的淚水無聲地流出了噴火的眼眶!
勞模證頂屁用!隻有文化、隻有知識,才能決定一個人在社會上存在的階值!薩特說得多好啊:“人不為自我,又去為誰呢?除自我以外,其他一切都是虛無的!”
我爸爸的“自我”不完善,他盡管被人裹上了一層光環,也隻不過一劑精神鴉片!誰真正承認了他存在的價值!他是玩偶!他是棋盤上的子,他是當今的閏土!
我可憐爸爸,還有一層原因,他愛我和弟弟。母親死後十幾年,他發誓不再娶人,憑著他那幾十元錢,和我們姐弟苦熬光陰。他戒了煙酒,從不亂花一分錢,供我們上學念書。對於我們家庭經濟的窘困,那些捧他的人,又有幾次真心過問過?偏偏爸爸又十分好客,那些饒舌的記者來采訪,他又是煙又是茶招待,又增加了不少開支。誰又給我們補助過幾元幾角?
我從小爭氣,發憤讀書。母親死後,我更刻苦。從讀初中起,我在心中就樹起了一個信念:一定要上大學,再不能受爸爸沒文化的苦了!我把這種觀點也向弟弟灌輸。他真聽話,學習成績拔尖,再過幾年,也會上大學。我堅信!
如果有人問我:你是憑什麼考上大學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靠個人奮鬥!我一無特權,二無錢財,不奮鬥就沒有前程!”
在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今天,我近似“發狂”地說了這些並不愉快的事,好象不吉利。
對於一個自我奮鬥的人,迷信在頭腦裏沒有位置,祟拜已被排出每一個腦細胞,他隻有一個信念:奮鬥靠自己!一切光輝的未來靠自己。
奮鬥!永遠自我奮鬥!這是我給自己十八歲生日的祝詞。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今天我哭了!哭得好傷心啊!
今天是到大學報到的日子,我站在這座日思夜盼的名牌學府前,胸膛幾乎都快燃燒起來。多少個苦讀的日夜,多少次頭昏腦脹,多少回暗暗發誓,不都是為了今天麼?
我-趙重陽,一個被人瞧不起的“火頭軍”的女兒,昂首挺胸地站在了你麵前!不憑關係,不靠後門,我靠自己,大踏步地進了這座知識的殿堂!我驕傲!怎麼能不驕傲呢?驕傲並不一定是缺點!不是常說:作為一名中國人應該感到驕傲麼?作為一個靠自己奮鬥闖開大學之門的女性,不也更應該驕傲麼?
我仰頭望著古色古香的大學牌樓,心中突然湧出了黑格爾的名句:“我首先要求諸君:信任科學,相信理性。信任自己,並相信自己!”
這位先哲說得多麼好啊!
“嘀嘀!”汽車的喇叭聲打破了我在牌樓前的陶醉。我回眸一看,幾輛小轎車擦身而過。剛才,我隻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幸福之中,還沒來得及觀察四周。現在目光四顧,才發現了達官顯貴用車送子入學。
從車內走出的那些考入大學的“幸運兒”,或風流調侃,或英姿綽約,或花團錦簇,由他們那些身居高位的父母陪同,談笑風生,趾高氣揚地走進了校園。更使我驚訝的是,還有秘書幫那些“幸運兒”提行李哩!
我的心房開始顫栗。我不由得回頭望望身旁隨來的父親:他那衰老的臉,少神的眼,洗褪了色的藍中山裝,一雙圓口布鞋,我的心裏湧起了一股酸水,我的心在酸水中翻滾。我再不敢看那幾輛小轎車,更不敢看那些滿臉春風的“幸運兒”。我剛才的傲勁不知什麼時候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情不自禁地拉住父親的雙手,他那被煙火熏烤得象樹皮般的手在我的視線中漸漸模糊,可他手上被堿水浸蝕的裂口卻在我的眸光中越來越大,竟象無數張老虎口向我撲來爸爸的糙手摸著我的頭,歎了口氣,流著淚說:重陽我對不住你。考上大學,還讓你這樣寒酸……爸爸無能我望著爸爸內疚痛苦的臉頰,一個勁地搖頭:我一定發奮,大學畢業後,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可悲可憐的爸爸喲,到這時還說:
“重陽,可不要有出人頭地的思想,那是名利思想,不好。”
我無心聽爸爸的“教誨”。我偏過頭去,望著車流人海,咬緊了腮幫。我似乎覺得,在我胸膛中的那片自卑的漣漪中,驀地湧起了一股怨恨,它來得是那樣的實在和迅猛!
還是荷蘭唯物主義哲學家斯賓諾沙說得好:“最大的驕傲與最大的自卑都表示心靈的最軟弱無力理”我告別了父親,邁著沉重但卻堅定有力的步伐走進學校門,就在我跨上學校台階時,爸爸還在遠處站著,一直目送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