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x月x日
人們都說讀大學辛苦,好象是坐地獄。可我的感受卻與眾不同——比讀高中時輕鬆多了。也許由於我天資聰明,課程雖緊,學起來並不吃力。
如果說我的心情總是愜意的,那就是言過其辭。在課堂裏,我神思飛展,在校園裏,我心舒意爽。可一到宿舍,我就心煩意亂,情緒壞透了!
我真不明白,聞名於世的文人學府,宿舍競如此糟糕。
“幸運兒”們五六人擠住一室尚且不說,還要睡上下兩層的。
“合用床”。再看看牆壁和天花板,隨使用手一樞,石灰就刷刷直掉。憑良心說,這樣的房子象我這樣小戶的子弟還住得下去。我那個當勞動模範的爸爸也隻分到了一個二十四平方米的小套間。使我不願邁進宿舍一步的真正原因是同住一房的那幾位小姐。
李夢桃那股酸勁,簡直比陳醋的味還濃,仗著她爸爸傲生意發了橫財,每日裏盡情打扮,妖勁十足。雖說學習成績平平,但她有錢,仍有一些男同學圍著她轉悠。她那山西陳醋般的酸勁加上那些追逐她的男士們“紳士”般的媚勁,真讓人看了得大嘔!你要攤書學習吧,她的那些迪斯科朋友就來了,吵得你心神難寧。
一個個體戶的女兒,神氣得流油,這世道的價值觀該怎麼論說?
再看那位“巡按大人”的千金馮曉雅吧,其父不過是一個局的快下台的巡視員,可她那氣指頤使的神態,決不亞於沙特阿拉伯國王的公主。她不象李夢桃那般俗-不注重打扮和裝著,但她卻在言談舉止中故意顯示出她是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的後裔,拿腔拿調,肆意做作。她不時對李夢桃的冷嘲熱諷,往往遭到了後者潑婦般的回擊。
一個俗不可耐,一個“雅”得出類拔萃。鬥室裏有了這兩個寶貝,那可真夠熱鬧的。
我向來愛靜。自我奮鬥的場所不在鬧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要在寂寞中苦鬥。這才有滋有味,這才有一番樂趣。可這鬼宿舍,能得到這種樂趣麼?
上帝還嫌這個宿舍不夠喧騰,又特意給安排了一個夏汝潔。這個嘴巴一天不停的女人,除了睡覺不啟唇外,隻要她睜眼在宿舍裏,就胡扯個沒完。使我驚訝的是,她怎麼知道那麼多名人的桃色新聞?講得有眉有眼,活靈活現,好象她是目擊者。我難以理解的是,隻要她講這些風流浪事,那一俗一雅便會休戰,聚到她身邊聽得著迷。這時,功課、成績在她們心中全部失去了份量。
事後從同學嘴裏得知,夏汝潔的爸爸是個導演,離婚結婚達四次之多。有其父必有其女,中國這句古話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這樣一想,我對李夢桃和夏汝潔津津樂道於雲雨一事,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那個真正布爾什維克的女兒為什麼也往這場上湊?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這學期剛過去三個月,叫我氣憤的事就接連不斷。
李夢桃由於水性揚花,不知和哪個人亂搞,弄大了肚子。可她卻開了一張心髒病發作需要住院的證明,走之乎也。她的這種醜事瞞別人也許還能混過去,可要騙同房的我們這些姑娘就難了。但她卻把學校領導給蒙住了。居然同意她離校治病。李夢桃也真鬼精靈,盡管在愛情上放蕩,可學習成績卻不差。我估計,學校的頭們就是看中了她這股機靈勁。大學生隻要成績上去了,其他方麵差點沒啥。同學們都這麼說。
瑪曉稚的成績糟透了,按理說她應該受到歧視。可她那股熱心政治的勁頭甚得學校黨委的青睞,更不用說她的“巡按父親”頻頻登門拜訪有關領導,聯絡感情。她成了全校政治上拔尖的人物,被選為團支部書記。活見鬼喲!
夏汝潔明擺著是個浪貨,可就是有老師、同學圍著她轉。為什麼?還不是方設法為自己或為自己的親屬往文藝界小圈子裏鑽。
我卻受到了冷遇。有的老師怠慢我,不少同學也對我退避三舍,雖說我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芽,也於事無補。究其原因,我始終迷霧難解。前天,團支部書記、“巡按”的千金找我談話,我才知自己的罪狀:孤芳自賞,自命清高。脫離政治,專為自我,另外,凡事愛唱點反調,不合群不隨流,大有誌存高遠和又難以得誌的艾怨感。如此等等。
她講了半個小時,我則一言不發。我的沉默更激起她的反感,於是又滔滔不絕念經。對不起,我來個針鋒相對,揚長而去。她在領導麵前添油加醋的彙報(我敢斷定),使我在他們心中的形象更加黯淡失色。
我苦惱極了。我開始失眠。我的苦處向誰訴?自我奮鬥究竟錯在哪裏?在改革的中國,難道不能給象我這樣的奮鬥者以一席之地麼?
誰能回答我?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香港的報紙說:改革的時代充滿競爭,而隻有競爭才能使自我奮鬥者盡施才華。
可我的現實呢?冷落!帶有世俗的偏見的冷落!
我們這個家也真夠窩火的。任人擺布,隨遇而安的父親到老來兩手空空,我樂於自我奮鬥,可為之奮鬥的土壤卻又容不得我伸枝展葉。在苦悶中,我想起了《四郎揮母》中楊四郎的悲鳴:“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盡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水中蛟,被困在沙灘。”
這是我當前處境的絕妙寫照。楊四郎畢竟還當了駙馬,而我卻是一個任何一個人用勁一捏就會嗚呼的飛蟻。
我的價值在哪裏?我的出路在何方?現在不是到處都在說尊重人材麼?為什麼這樣不公允地對待我?
我的性格更加孤僻,內向。我除了課堂,就一頭埋在圖書室。我要在書籍中找到我的希冀之光。
我能找到麼?但願。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有人說我不關心政治,政治也就不關心我了。這話雖然尖刻,但不無道理。可就因為我討厭說教的政治,人們就應該對我另眼相看麼?
就在我孤寂的心需要得到哪怕是些許的慰藉的時候,他出現了。
何光是全校學生中智力商數較高幾位中的佼佼者,他的身材長相與他的成績成正比。他比我的年齡大兩歲,是高年級的學生。平時,我們隻在學校“奮飛文學社”的創作會上見一二次麵,很少交談,更談不上深交。僅是我認得他、他認得我而已。
我的“怪戾”(這是別人強加的),已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且不說我出眾的長相已引起了相當多的男士的注意(我有這個感覺,但決不是錯覺)他在我的情緒處於低潮時開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並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隻有這幾個字“我理解你!”
他這個具有騎士風度的“驕子”居然能理解我?我不太相信。
男人對年輕女人說的話,七分假,三分真,水份太多。
我看著這寥寥數語,隻露了一絲苦笑,便把紙揉成了一團。
他是不是開始了迫逐我的文字遊戲?我得警惕。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今天,我接到了他的第四封信,信上依然隻有幾行字:我再次請求和你麵晤,時間由你定。理解你的何光。
事不過三,我似乎不好再拒絕他了。他真心理解我也罷,做追逐我的文字遊戲也罷,我應該和他麵談一次。
想耍我的人,我不妨耍耍他。但願何光不屬於耍我的人之列。
麵晤的時間就定在明天吧!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有點慌。我這個連強大的輿論壓力都不怕的人。為什麼怕和一個男人單獨見麵?
我弄不明白,但心跳的加快確是實實在在的。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傍晚的湖邊是寧靜的,隻有互相偎依的戀人的纏綿低語。我和何光見麵於柳浪叢中,囿於此時此刻的氛圍,我倆的身上不免也披上了稍許“戀人”的色彩。我的心有些異樣的悸動……
“我理解你,所以一而再地請你和我見麵。”這是他的開場白,神態不冷不熱。
“謝謝你。”我說的半是應酬半是真誠的話,多少有些羞赧。
“我不認為自我奮鬥有什麼不好!古人墨翟說道:誌不強者智不達。可悲的是我們中的有些人還不如古人識物斷事深邃。”他說話時幾乎不看我,近似自語。
我嘴角一撇,脫口而出:“燕雀戲潘柴,安識鴻鴿遊。”
“國家的騰飛靠我們這一代,我們不奮鬥,國之難興也!”
“但在我們這裏,個人奮鬥者難有安寧的土壤立足,也難有知音。”
“米必。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這是準說的?”
“高適。”
“古人尚且能知此理,我何光就不懂此道?”
“你願作我的知音?”我鼓足勇氣,心怦怦跳。
否則,何必今晚湖邊漫步!
“你理解我,同情我,可了解我麼?”
“你了解我麼?”
“我想以後會。”
“我也是。”
談話的拘束由此而打破,隨後我們海闊夭空地論及古今中外立大誌幹大事者的豐功偉績,心潮逐浪高,感情愈融洽。到最後,他象戀人似地挽起我的手臂我都競無察覺。我的心完全飛向了另一個我為之追求的新天地裏……
分手時,他才第一次露出笑容,說:我把歌德的名言贈送於你:如果是玫瑰,它總會開花的。
“你相信我是玫瑰?”我笑微微地問他。
他點點頭:“可能有刺!”他幽默地眨眨眼,右嘴角還往上一翹。
“是玫瑰就會有刺!”我以詼諧的口吻回擊他。我這時才發現他挽著我的手,臉倏地一下紅了。
他精靈的眸珠馬上抓住了我的窘態,大概為了不使我太尷尬,他縮回了手。
直到現在,我寫完了這段文字,臉頰都在發燒。這是否是人們常說的少女情心萌動?
我不敢承認!畢竟我倆隻見了這一次麵。哪有這樣的初戀!但我的心房中為什麼有一股異樣的熱流滾動?難道從今日始我將涉足情海?我還不滿十九歲呀!
一九八四年x月x日
隨著和何光接觸時間的增多,我對他的了解也愈益加深。說來,他也是個苦命人(雖然我並不相信命運)。
他出身於書香家庭,當教授的父母在“文革”中死於“天兵天將”的棍棒之下。那時,他才九歲。多虧班主任看他可憐,收養了他。到他十三歲那年,這個可敬的班主任又死於車禍。從此,他孤苦零丁,拾破爛,當小工,刷灰,砌牆,洗碗,修手表,什麼髒活都幹過,由於身世的坎坷,他養成了沉默、內向的性格,但他不甘心寄人籬下,他天資聰睿勤奮好學,終於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恰在這時,他在美國密執安大學任教的叔叔找到了他,真可謂雙喜臨門。
他和我有共同的誌趣-都想依靠自我奮鬥完善自我,以確定自己的社會價值;他和我有共同的愛好——酷愛文學、音樂及催人奮發的迪斯科舞曲;他和我有相似的秉性——清高自傲,不流俗合群,對雞爭狗鬥不屑一顧。
現在冷靜地回過頭來看著我們這幾個月的接觸,我得承認這樣一個現實:他剛開始是以同情者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的,但到今天下午的接觸為止,他眼中的情火已愈燒愈旺,他在克製自己的衝動,我看得出他在竭力按捺腳中奔騰的欲望。
其實,笑他欲念勃發,我自己何嚐不是春心搖曳!要不,為什麼每次和他見麵之後,我都徹夜難眠?
難怪李夢桃大言不慚地說:姑娘家的情欲隻要被中意的男人撩動,就再也不能平息,隻有把最寶貴的貞操托付於他,自己的靈與肉才可得到最大的慰藉!
貞操托人?我渾身一陣痙攣。女人最可寶貴的不就是貞操麼?我的這個看法如果告訴同宿舍的那些寶貝們,她們準會笑我是上個世紀來的人。在這所大學裏,雖還役達到性自由的地步,但男女花園草坪幽會交合的風流軼事時有所聞。大學生們隨著對歐美、日本大學生性開放的了解了他們自身對性愛的看法也在逐漸交化,特別是女學生,似乎對貞操觀已無往昔之牢固。為數不算少的男女學生,隻要鍾情,便可報之“桃李”望著何光每次和我相聚時的難受勁,我不知如何來安慰他。
這大概就是初戀,現在似乎用不著懷疑了。我倆同命相憐。同氣相求,也許是天公早有安排,難以違抗。
但,他不首先捅破隔於我倆之間感情上的帷幕,我是決不會先露情於色的。至於獻上貞操,更非易事!
一個自尊自傲的女人是不會俗氣地去向男人乞愛的假如他也這麼想呢衛感情的火花何日才能交迸?我翻來複去地想。
我們心自問:真心愛他麼?愛!究竟愛他什麼?他像我一樣靠奮鬥自立於世!有這點,就足夠成為我的知音了。
一九八四年X月X日他今天終於熬不住了。在草叢中,他以美國西部騎士決鬥時的神態把我的雙手緊緊攥住:“我愛你!”他這三個字一出口,我的腳跟就有一陣虛浮感,認識半年了,他到底吐了真言。我望著他甜甜地笑,極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