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中午了,哥妹倆光顧說話,東西沒賣脫。施鈺站起身,顫顫地對哥哥說:
“哥……我,我走了……”她一下子哭出聲來,轉身就跑。施成跑上前把她拉住,在衣兜裏掏了半天,摸出伍角錢,對施鈺說:
“你把這幾角錢拿去,在館子裏去吃兩碗麵吧!”
施鈺愈是哭得厲害,還想對哥說幾句話,可他卻轉身賣他的草帽去了,她手裏攥著錢,肚子裏一點饑餓的感覺也沒有。孤零零地往場外走去。
公路邊,一個河南人手裏逮了條活耗子,學著四川腔大聲叫喊。
買耗子藥,兩角錢一包呦,鬧不死不要錢喲!
施鈺停下步,目光呆滯地看著那河南人手裏的耗子。那耗子細腿兒蹬了幾蹬,就沒有氣了。
施鈺買了三包耗子藥揣在身上,忽然感到天旋地轉,她忙靠在樹幹上休息了一會兒,才挪著步子往回走。
半邊街到金竹灣,中間不過二十來裏路程,施鈺在這條崎嶇的小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卻從來沒感到有今天這麼漫長。從結婚那天算起,她嫁到沈家不過半年多時間,這半年多時間,她卻感到似乎已過了十年、二十年,好象還要長一些。她厭倦了。變得孤僻了,心都冷了,想躺下休息一一會兒了。此刻,她心裏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希望見到母親,在她懷裏大聲哭一遍,在她懷裏撤撒嬌,心裏才會好受一些。
天藍瑩瑩的,太陽從雲朵裏探出頭來,笑吟吟地看著她。她停下步,往遠處望去,她隱隱約約看見了筆架山,自己兒時在山上放羊時的情景,與哥哥在草地上打滾兒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似乎還聽得見媽媽站在山坳喊她的聲音。想到這些,她吃力地笑了笑,她突然為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感到可笑。我為啥要死呢?我才十七歲,我隻要離開那男人,不,隻要他離開我,我就可以活下去,會過上好日子。可是,他能離開我麼?怎樣才能使他離開我呢?她找不到答案,也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這樣的答案。她邊走邊想,山裏人的野性在她身上萌發了,就象鬼神附了身一般,一個大膽的念頭跳了出來,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五
回到家,天已快黑了。施鈺進屋子裏看了看,沈良又病了,躺在床上直哼哼。
婆婆喊她:“施鈺,你回來啦?”
施鈺答應了一聲,在灶邊坐下。鍋裏突突突地響,她往灶裏塞了幾塊柴。
“沈良又病了,早上就沒起來,”婆婆走到她身邊顫顫地說,“藥煎好了,你給他端去,叫他快點喝了。”
施鈺心裏猛跳了幾下,婆婆剛轉身,她絲毫也沒猶豫,急忙把兒包耗子藥丟進了藥罐。
她端著藥,一步一步地朝沈良走去,一點也不驚慌。
“沈良,藥煎好了,快起來喝。”
沈良與施鈺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這會兒突然見她親自給自己端藥來,忙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接過碗,幾口就把藥喝了。
“好苦哇!這藥咋這樣難喝?”沈良額上沁出一陣冷汗,一仰身倒在床上。
晚上,施鈺躺在沈良身邊,不敢閉眼睛。沈良在床上翻來覆去呻吟,用手揪自己的頭發,抓自己的胸口。一會兒撲在床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朝地上吐清口水,整整折騰了一夜,天亮了才平靜下來。施鈺以為他沒氣了,探著身子看了看,卻睡著了,呼吸很平穩。施鈺歎了一口大氣。溜下床,去灶屋做早飯。
“老天爺長了眼睛,不該他死!”施鈺坐在灶邊,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這世上有他無我,有我無他!”她邊燒火邊想。
一整天,施鈺象丟了魂似的,在屋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她侍候丈夫睡了之後。吹了燈,輕輕掩了門,撒開腿往娘家跑去。
山下邊便是她的家,有幾點鬼火一樣的燈光,晃了幾晃,熄滅了。施鈺的心隨之向下一沉,淚水盈滿了眼眶。
“媽媽,女兒活不下去了嗬!她跪在石頭上,”女兒在這裏給您老人家作揖了,析望老天爺保佑您老人家長壽!您養育了女兒一場,女兒雖說沒有孝敬過您,可我為了哥哥的婚事,也算對得起您老人家了!“說罷。她趴在石頭上,朝山下磕了幾個響頭。她站起來,又念叨道,”哥哥,你這會在幹啥呢?你曉得妹兒這會的心情麼?妹兒就要死了,妹兒死後,媽媽就隻有拜托給你了。她老人家苦了一輩子,就盼著你快點結婚,給她養個白白胖胖的孫子……淚刷刷刷地流出來了。
天開始亮了,東西山脊上露出一縷魚肚白。施鈺昨晚從娘屋回來,已經是後半夜。沈良睡得很死,一夜連身都沒有翻一下。施鈺大睜著眼,翻來覆去想那些過去的事。
灶屋裏有了響動,婆婆已經起來了。施鈺穿好衣服進了灶屋。
“沈良那娃前天夜鬧了一晚,昨夜還睡得好。”婆婆說,“叫他接著吃藥他還不聽。這藥還好嘛!妹兒,你把藥溫熱了給他端去,叫他喝了病才好得快!”
朦朧中,沈良翻了一個身,睜開眼睛,猛看見一個黑影,把他嚇了一跳,再一細看,原來是婆娘。
“給你端藥來了,你媽叫你快點喝。”施鈺說。
“我不喝。”沈良把頭偏過去,“這藥喝了把人都要整死。”
施鈺顫抖了一下,藥水從碗裏溢了些出來。
“喝嘛,你昨天都好些了。”
沈良大聲說:“不,我不喝。你要我的命啊!”
婆婆從施鈺手中接過碗,對沈良說:“娃兒,你喝嘛,你昨天都好些了。良藥苦口利於病吔!”她聞了聞藥說,“我不相信這藥就這麼難喝,我這兩天也不舒服,看我先喝幾口給你看看。”還沒容施鈺回過神來,婆婆就把藥喝了小半碗。施鈺瞪大眼,心裏叫苦了。
沈良讓他媽催促了半天,這會兒見母親幫他喝去半碗,實在無奈,隻好從床上掙坐起來,把藥喝了。他屏住氣,剛吞完最後一口,突然感覺有人把火扔進了他的肚子,轟地一下子燒起來了,他大叫一聲,媽呀!倒在床上人事不省。口裏直吐白沫。
“兒呀!你哪裏不好?哪裏……”婆婆剛要撲過去,卻忽然感覺天旋地轉,也如塌山一般倒在地上。
施鈺恍如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曉得大事不好。沈良經常害病,死了莫人來多管閑事。卻突然死去兩條人命,必是有人過問的了。婆婆是個好人,結婚這半年多對她不錯,她從沒想過毒死她:這時。婆婆倒在地上,卻隻有進氣莫得出氣了,兩隻細腿在地上瞪了一個小坑。
施鈺顧不得許多了,她呼地一下子把門拉開,呼天搶地地大聲叫喊:
“天呐!快來救人呀!快來救人哪……”
沈家大院的人都來了,把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有的砍竹子做滑杆,有的端來涼水往老太婆嘴裏灌。滑杆還沒綁好,老太婆腳一伸,好大一泡尿,斷氣了。
六
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曾問施鈺。事情弄成現在這個結局,結果是誰都清楚的,怨誰呢?
她低著頭,用手摩娑鋥亮的手銬。整個過程中,她麵部表情始終很平靜,有問必答;談到她童年時的生活。臉上還流露出無限的眷戀。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吐出幾個字。
“怨……怨我自己,怨我什麼都不曉得。”
我和曾記者感到很失望,剛要起身,她卻突然抬起頭,睜大雙眼喊:“不!不怨我。我並不想死,我並不想害死誰。是我媽害了我,我恨死她了呀!”
隻在此刻,我才知道山裏人的性格知道她可以幹出別人不可能幹出的事。但即便這時,她眼裏也隻有憤怒的火,沒有眼淚。
臨走時,一個女犯扶著施鈺,說:
“她還有話要對你們說。”
施鈺搖了幾下,靠在同伴身上抬起頭,望著我們。我發現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兩道秀眉緊緊扭在一起臉上流溢出極度的悲哀和悔恨。我以為她要說請求寬恕諸如此類的話。突然,我看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使勁往肚子裏麵壓,接著,就象山洪暴發一般,她發出嗷叫般的長嚎:“啊啊……啊……”稍後,又由長號到嗚咽,聲音時斷時續,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人的心都要碎了。我第一次看見人原來可以這樣哭!人的情感可以象火山一樣向外噴湧!
她哭得很累了。她的兩個女伴用手絹替她揩去了臉,上的淚。她把頭使勁仰著,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嘶喊:
“叔叔們呀!爺爺們呀!我求求你們!你們告訴我家裏人,我就要死了,叫他們把我當姑娘時穿過的衣裳給我送來,我要再穿一遍哪!求求你們告訴我媽媽,我不恨她!我一點也不恨她,我好想她呀!我死之前、叫她來看我一眼”……求求你們告訴我哥哥,我死之後,叫他來把我運回去,把我埋在我的娘家……
汽車在平滑的柏油路麵上疾駛著,車輪發出噝噝的聲音。我回頭看了一眼,艾麓山監獄看不見了,遠處是重重疊疊的群山,公路旁邊有一條明亮的小河,河麵上泛著魚鱗般的波光。天空中有幾隻不知名的鳥兒,迎著夕陽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