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保護神與魔鬼
1984年下半年,辦公司做生意象一股旋風在中國古老的大地上吹過。上海僅半年時間登記發照的公司、中心之類達1527家,名目繁多的公司如雨後春筍般地湧現出來。“國際”、“宇宙”、“四海”“二什麼名字亮,便起什麼名。甚至偏僻的鄉鎮,一間低矮的破房前也掛上”環球“之類叮人的字樣,就象”文化大革命“一樣,三、五個人便拉起二,支隊伍,掛上”兵團“、”司令部“之類的招牌,自封為王。隻不過當年的造反派戴的紅袖章,而他們用的是灑了香水的燙金名片。當年稱”司令部“,如今成”經理老板“之類的時髦字眼。這些”公司中有許多既無資產、又無人員,借一間破房,便可敲鑼打鼓開張營業,公章如同私章隨身攜帶,靠一隻皮包走天下,憑兩張嘴皮做生意,倒買倒賣,買空賣空。這哪裏是什麼公司,分明是倒爺們換了個行頭。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經商之風越刮越猛,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也紛紛學“猿公”,大辦公司。公司成立,人才奇缺。於是,有的如饑似渴般地招賢求才,不借重金聘請倒爺,將公司拱手交給他們,任憑他們倒騰,自己搖著鵝毛扇做他們的堅強後盾,有的急不可待、饑不擇食幹脆啟用有前科的“能人”,提出“打開監獄門,招賢選能人。”
在中國許多事情就是那麼奇特。階級鬥爭的年代或許正是這些人,查你的祖宗三代找瑕次。如今,他們鬆了階級鬥爭的弦,卻又繃緊了經商掙錢的弦,思想比誰都解放,隻要能交錢納款,犯人也能成為座上賓,也可以冠以“先進”的桂冠。
曆史富有戲劇性,富有傳奇色彩的戲劇也在曆史的舞台上演出。
江城監獄緊靠著揚子江邊,是囚禁重刑犯的地方。然而,經商之風也越過了高牆電網,森嚴警戒,吹到了這裏。
1984年底新上任的傅監獄長紋盡腦汁,尋找一條生財之路,以解救監獄生產所麵臨的困境。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到:要扭虧為盈就必須有改革家的膽略。犯人中三教九流:各行各業不乏其人,隻要大膽起用,就能找到生財之路。他暗暗為自己的主意自豪。很快,他便召開了全監幹部和犯人的動員大會,號召大家獻計獻策,並宣布:凡合理化建議一經采納,幹部可以得獎金,犯人可以減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判處12年長刑的勞改犯史正提出一條建議:他能憑老關係弄到鋼材,隻花幾千元就能投資生產元釘。元釘眼下正是緊俏貨,當年就能掙10萬元,第二年賺30萬……
不久,輛北京吉普開出監獄大門。監獄長和囚徒並排坐在二起,去馬鞍山摸底。監獄長一個勁地給史正打氣鼓勁,他再也不象往常那樣聲嚴厲色地直呼其名,而且拍著史正的肩膀,親切地說:“小史,你的前科檔案我審查過了,我發現你跑過的碼頭還真不少,看來你做生意還是有辦法的。你盡量大膽地幹,社會上實行‘以工代幹’,對你們不也能‘以勞代幹’嘛。”
馬鞍山一行,使傅監獄長眼界大升,在冤委彙報會上,他充滿信心地告訴大家:監獄要想找到一條搞活經濟的出路,必須走向社會,監獄也要成立公司。
“揚子江貿易公司”便在戒備森嚴的監獄裏成立了,傅監獄長毛遂自薦充當了公司經理。由誰來任副經理兼采購員呢?他掐著指頭想來想去,全監幹部中沒有相中一個合適的,最後自然是非史正莫屬了。
昨日還是重犯的史正,一下成了副經理,他猶如一步升天,喜得當場拍胸保證:“隻要放手讓我幹,二、三年之內賺上幾百萬包在我身上。不過,叫我出去,資金和證件怎麼解決?”
傅監獄長倒是有大將風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毫不猶豫地回答。“這早已安排好了,資金暫籌集22萬交給你。揚司的大印已從南京刻好,也交給你保管。工作證嘛,由你自己填就行了。”
史正猶如一頭逃脫了獵人囚籠的狐狸,夾著皮包,竄到了馬鞍山,做起了倒賣鋼材的生意。說來也巧,他在旅社內遇到了一個縣裏的倒爺,他給史正提供了一個信息,說他認識一個港商,能弄到美金。史正聞訊欣喜若狂,倒賣美元是比倒賣鋼料更賺錢的生意。於是,他東去上海找到港商,講妥買進2000萬美元。傅監獄長得訊後趕到上海,聽說按1:4.6買進的美元,到廣州轉手可按1:5.4賣出,這一進一出200萬美元頃刻之間可賺140多萬。傅經理連誇小史有門道,腦子活絡,打發他立刻南下廣州探聽行情。不久,喜訊傳來,港商來信告知200萬美元沒問題,史正來電說在廣州簽了500多萬的訂貨合同,估計能賺到百萬元。傅監獄長興奮異常,慶幸自己破格重用史正。生怕把這棵搖錢樹給累壞了,在電話裏關切地叮嚀:“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同時又將史正掌握的資金從20萬增加到了60萬。
史正根本不需要監獄長關照,他早就住在豪華的流花賓館裏,房租每晚52元,地毯、冰箱、空調、彩電……應有盡有,簡直是人間天堂,並且勾搭上一對“表姐妹”,進酒店,上大三元,整日花天酒地,隨意揮霍。
史正遠在廣州,監獄當局,鞭長莫及,他們想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於是便派幹部胡某專程來到廣州。胡幹部來到廣州,史正十分殷勤,當晚就給這位胡幹部1645元現金和40。元港幣。胡幹部也真姓“胡”,糊裏糊塗地收下了這筆巨款。之後,脫下自己的警服連同手槍借給了史正。
坐了12年徒刑的勞改犯,搖身一變,竟然穿著公安警服,頭上戴著大蓋帽,腰裏別著手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廣州、天津、大連。他身穿警服,用金錢勾引女青年多他威逼貨主強行壓價,對方不同意便拿出手槍,揚言身上帶有“全國通用逮捕證”,嚇得對方隻好屈從降價。
傅監獄長眼巴巴地等待著他的副經理凱旋而歸,誰知好夢難圓,不久,上級通知黨政機關禁止經商。同時,監獄黨委也覺察了史正在外胡作非為,立即把他從廣州押回。但是,此事卻已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1985年4月14月傅,監獄長拿起自己心愛的手槍,對準自己的胸口扣動了扳機,沉悶的槍聲象是一聲感歎在高尚大院裏響起,名噪一時的“揚子江貿易公司”在這震撼人的歎息聲中收場了。
1986年《法律谘詢》報道了“華誼綜合貿易中心”的興亡錄,它與《民主法製》所報道的來自監獄裏的槍聲,同工異曲,時間幾乎相同,地點隻相距三百多公裏。
1984年上海普陀公安分局和上海海關合辦了一家公司-“上海華誼綜合貿易中心”。普陀公安分局副局長擔任董事長,公安局治安科長和海關緝私科副科長分別為副董事長。這樣一群人組成的領導陣容是無可挑剔的,他們的頭頂都戴著金光閃閃的國徽,手中高舉著法律和正義之劍。按理由他們聯誼組成的“中心”,必定與倒爺水火不相容,會成為執法守法的楷模。
然而,天真的人們想錯了,如同《西遊記》中的風魔山怪,黃色的旋風吹過,他們的靈魂被攝走了。為了賺錢,他們將六進六出公安局的王亨銘當寶貝,一樣請來,推上了副總經理的寶座。王亨銘做夢也沒想到,昔日階下囚,如今成了平起平坐的“經理”,一夜之間人的價值就發生了天上地下奇跡般的變化。
王亨銘是1980年回滬的知青,回城後一直在社會上鬼混,賭博,詐騙,走私樣樣都幹。是《水滸》中牛二、潑皮之類黑道上的人物,可謂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如今卻黃袍加身,一躍成了堂堂正正明道上的經理。王亨銘頓時心花怒放,樂不可支。心想:憑著公安局和海關這兩塊牌子,就是投有一分錢,上海灘上照樣能掙來錢。再說萬一有個翻船落水,有他們作後台,躲在他們的保護傘下準能逢凶化吉,避風躲雨,這可是萬無一失,早澇保收的買賣。自然,王亨銘也明白,這些人之所以慧眼相中了他、請他出山的目的。賺錢的風象是一貼迷魂藥,早使他們神癡誌迷了。但是,他們既要當婊子又想立牌坊,想撈錢又怕燙著手,因而借他的手火中取栗。
果然,總經理開始向他推心置腹地透露心曲了。“上海工資低,公安機關更是清水衙門。”一陣牢騷過後,總經理便求王亨銘“買幾台便宜的彩電”。王亨銘樂了,清楚“便宜”的真正含義是什麼。瞌睡遞枕頭。他馬上跟廣州文達商行的經理遞過話去,於是,公安局治安科長等人便用一百元錢,從文達商行“買”進了價值1250元的“佳麗”牌彩電。文達商行的八合樂聲牌錄像機生意自然而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拍板成交了。
錄像機運出廣東省要有工商局的經營許可證,這區區小事難不倒專管社會治安的副董事長,他手持公安局的搜查證,一路暢行無阻。以髒物的名義,將八台錄像機輕而易舉帶回了上海。爾後轉手倒賣給上海第九百貨商店,撈進了640。多元的“外快”。
賺錢競是這等容易,簡直就象外灘俯首可恰的搭桐樹葉,他們從沒數過這樣多的屬於自己的鈔票。不錯,他們也曾數過罪犯成疊的鈔票,但那時是冷漠的,現在心中卻狂跳不已,周身的血液沸騰。他們為之瘋狂了。
1984年12月,王亨銘從廣州芳村勞動服務公司購進了2900多盒違禁走私的錄像帶,其中具體描寫性行為的淫穢片190盒,露骨宣揚色情的196盒。按理查收這些淫穢錄像帶是海關緝私處和公安局的神聖職責。事實相反,身為緝私科副科長和公安局治安科科長的兩位董事長,非旦不去查收,反而千方百計租用了一架軍用飛機運回上海,大力推銷。
莊嚴的國徽在他們的頭頂蒙受著奇恥大辱!
正義之劍在他們手中早已冰消,變成了叮當作響的錢袋!
“共產黨員”的稱號被他們肆意地玷汙著,他們早已成了喪心病狂的倒爺!
“偽作不可長,情高不可久。”“華誼綜合貿易中心”在上海灘這個昔日冒險家的樂園裏盡情地表演了幾個月壽終正寢了。這一群倒爺消失了。然而由他們寫出的這一段曆史卻不會消失。當我們翻開這一章時,我們心裏想了些什麼呢?
“我會為共產黨辦事嗎?我不過是白相他們。”這是王亨銘心靈的真實寫照。然而,兩個國家執法機關合辦的“貿易中心”。竟然操縱在這個流氓無賴的倒爺手中,被他象玩物一樣地白相了,玩弄了,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公民心中又是什麼滋味呢?
我們共和國健康的肌膚上豈能容得這樣腐臭的疽癰。
我們社會主義明媚的土地上豈能容得這樣肮髒的垃圾。
“懲治倒爺!”家庭主婦們懷抱著菜籃子高喊著,工人們望著停止旋轉的車床高喊著;農民們扶著等待化肥下種的耬耙高喊著,孩子們望著櫃台裏的彩電高喊著,商販們瞪著遊魚般竄來竄去的倒爺們高喊著……這憤怒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彙集起來,如同咆嘯的海浪,一浪高於一浪。
“嚴厲打擊非法經營活動!”電波載著國務院的通知傳向祖國的每個神經末梢,一篇篇社論、評論員文章從報社的輪轉機裏飛出多明亮的會議室裏,各省、市、自治區的黨委製定各自的布署,頭戴著國徽的公安、武警、工商、稅務幹部走上了燈火通明的街頭……這些彙集成一個巨大的力量,猶如攥緊的鐵拳。
北京:上千人統一行動,一輛輛摩托車風馳電閃般地開向倒爺們彙集的地方。
西安:省委召開緊急電話會議,全麵整頓市場。寶塔山下,渭水兩岸響起了警告的聲音。
蘭州:東方紅廣場上一桶桶汽油潑在小山般偽劣、假冒商品上,它被正義之火點著了,冒起了濃濃的黑煙。
合肥:體育場裏人頭攢動,嚴厲打擊經濟犯罪大會正在召開,倒爺受到了人民的公正的審判。
然而,這並非是一勞永逸的結尾,隻要商品經濟存在,倒爺必然會象蠅蟲一樣滋生繁殖,倒爺的曆史也並非因此而劃上句號。他們必然會拿出百倍的狡猾、百倍的瘋狂和我們較量。我們離徹底勝利的日子還很遙遠,鬥爭還將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