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民國二十四年,春天、夏天都熬過去了,律條村的雹子樹仍舊沒有發芽。

望著滿坡長勢良好豐收在望的莊稼,農人們鬆一口氣:好了,雹子老爺今年不來了。雹子老爺忘了他這個小老婆了。

人們就笑著去瞅村東北角倒流河邊的那棵雹子樹。這麼笑著去瞅,便發現那樹因為沒等來雹子老爺的寵幸顯得多麼憔悴多麼難看。她三丈高的身軀上沒有一片綠葉,粗粗細細的枝條全都幹枯著,不知情的人會篤定無疑將其當作一株死樹。隻有親眼目睹過她另一種活法的人才會相信,她並沒死,她的心與骨一直暗暗地活著,當某一天有一場雷雨挾著雹子襲來,她就會在一夜之間發出芽來,三五天枝青葉綠。那葉子呈卵狀,每遇風雨便“哈哈”作響,恰似年輕女子的笑聲。至秋深,那葉子漸漸變黃,繼而轉紅,霜降後紅到極至,在萬木凋零的初冬裏那葉也不輕易落去,矯矯不群惹人注目。落葉的時候是在下雪天,雪下得緩葉子也落得緩,雪下得急葉子也落得急,紅白交錯,在天地間寫出令人費解的文章來。當然,如果某一年一直不下雹子,她就會一直幹枯著,兩年三年不下雹子她也還是這樣,直到某一天一場雹子從天而降。

這棵奇異的雹子樹出現於何時,律條村的人們誰也說不清楚。老族長許瀚義說,他十八歲成年時這樹的胸圍就是四拃零四指,現在還是四拃零四指。懂陰陽八卦的許正雩說,三十年前他親手量過,夏至的中午這樹影長三丈三尺三,現在到夏至再量還是三丈三尺三。這樹為何有此秉性,村裏一代代人都相信一個說法:她是雹子老爺的小老婆,她喜歡雹子老爺糟蹋。雹子老爺一來所向披靡,萬種草木一敗塗地,唯有這樹承老爺之恩澤,納老爺之精血,生機勃發,顯一番麗姿媚態。因了二者之間的關係,沭河一帶來雹子是經常的,而且都是自西北而來向東南而去,路線固定。樹之福卻為人之禍,律條村人曾對此樹生出過刻骨怨恨。且訪查外鄉,聞聽有些地方曾生過此樹,均因恨其勾引雹子老爺前來作孽而將其砍倒。過去的漫長歲月裏,律條村人也多次動過此念,但都被輩長者以傷天理為由阻止。有年輕毛嫩者不服,問:引來那雹子老爺毀百禾,害百姓,才是傷天理哩!長輩人拈須搖頭:不不不,天理玄妙無窮,是難論成毀的。成也是天理,毀也是天理。你沒見外鄉砍了雹子樹,雹子老爺依舊去?人們想想也是,繼而猜想那是雹子老爺前去憑吊他的愛妾。有好思想者遂念那雹子老爺也可憐:人們為何容忍人間的老爺妻妾成群,偏偏容忍不了天上的老爺呢?人間老爺妻妾成群的另一麵是百姓受苦,那麼天上老爺讓你受點苦你就受不了啦?你公然把他的一個個小老婆給殺了,可見人心是何等囂張。這麼一想,就泯了殺心,讓村頭這棵樹繼續活著。民國十七年春夏之交,雹子老爺又一次光顧律條村時,與這樹繾綣得過久過狂,地上的冰疙瘩積了一尺多厚,冰疙瘩以上青苗無存。一些年輕漢子持刀鋸聚集於雹子樹下,非要殺了她不可,老族長許瀚義聽說後,踩著冰疙瘩一溜趔趄飛跑而來,扇起一隻老掌狠揍那幫意欲行凶者,而眾人卻不服也不退。正僵持中,隨族長而來的十一歲少年許景行說了一句話:別殺她,總不能叫雹子老爺打光棍吧?革命黨還興一夫一妻哩!人們聽了這話想想也是,讓雹子老爺打了光棍,他的脾氣說不定會變得更壞。他要一年來這裏哭上幾場,咱們就甭想活啦!這麼一想,人們將殺心收起,旋即四散回家,急忙套牛翻地補種莊稼。

然而民國二十四年的初秋,雹子樹年內不再發芽長葉的結論給人們帶來的喜悅心情並沒能保持多久。因為有一天傍晚,在這樹下發生了一件令全村正人君子都羞於啟齒的事情。

那事是許景行的嫂子小椹發現的。

那天傍晚,小椹把晚飯做好,端到院中的桌子上讓公婆、丈夫和小叔子吃著,她便依照慣例到院角雞欄鵝圈那兒清點一遍,看是否還有沒回來的扁毛畜牲。雞欄裏,八隻老雞和十四隻小雞一隻不少,都趴在那裏目瞑瞑欲睡;而鵝圈裏卻是六根長脖子一起伸向她且“嘎嘎”地叫著,似在報告同類的減少。小椹瞅了瞅,是缺了那隻最能下蛋的白母鵝。小椹想這就怪了,這些鵝白天到村後的河邊吃草,每到傍晚是知道回家的,從來一隻不少,今天是怎麼啦?她跟婆婆說了一聲,便扭著一雙小腳走出門去尋鵝。

院裏的一家人繼續吃飯,過了不大一會兒,院門一響,小椹就抱著那隻大白鵝回來了。讓人不解的是,她進院的腳步慌慌張張,臉色氣急敗壞,而且將鵝往鵝圈裏一扔就跑到裏院自己住的房裏,接著發出哭泣聲來。許正琮與老婆許明氏麵麵相覷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忙叫大兒子許景言去問。兒子去了很快又回來,摸起剛才沒吃完的煎餅繼續往嘴裏送。許明氏叫著大兒子的小名問:“木桶,你媳婦遇上了啥事?”許景言咧咧嘴擺擺頭:“沒事沒事。”

然而東廂房裏哭聲依舊。許正琮便示意老婆過去。許明氏過去低聲問詢一會兒,出來後,一張變黃了多年的老臉奇怪地泛上了一層釅紅。她將丈夫叫到堂屋,將巴掌一拍悄聲道:“唉呀,木桶媳婦遇上肮髒事啦!”

許明氏說的肮髒事發生在村東北角的雹子樹下。小椹出去找鵝,一出門即奔向村後,她知道自家鵝群平日的行徑多在村後倒流河邊。但她走到那裏,那裏卻沒有鵝的影子,隻有窄如匹布的一道水流映著夕照躺在那裏。她正四處張望時,忽聽東邊不遠處傳來鵝叫聲。轉臉看去,見暮色迷蒙中的雹子樹下有一黑黑人影與一白白鵝影。人是坐著的,鵝則在他的懷裏。小椹認定那就是她家的鵝,但她不明白為何鵝在這人的懷中。她扭著小腳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一直走到那人的身後,方認出那人是村東頭許景一的三兒子螞蚱。這小夥子此時正緊抱著那隻母鵝閉目大喘,而母鵝則在他身前“嘎嘎”急叫。小椹走上前說:“螞蚱你抱俺的鵝幹啥?”她伸手去扯那鵝,一扯,才發現了螞蚱與鵝之間的緊密聯係……

許正琮聽說後勃然大怒。他鐵青著臉走出來,狠狠瞪了大兒子一眼,抄起飯桌上的菜刀便衝向了鵝圈。他把那隻剛被兒媳尋回來的白母鵝抓出來摁在地上,抬腳把鵝頭踩住,手起刀落,那鵝便身首兩處。與此同時,那失卻了頭腦領導的半截鵝脖子昂然翹立,噴射出一股彎虹樣的濃血。這情景讓許明氏嚇得驚叫一聲捂住了雙眼,也讓唯一不知情的許景行疑惑莫名。那邊,許正琮見鵝血流盡,鵝翅再也不抖了,便拎著它大踏步走出了院門。

看看那一灘鵝血,許景行小聲問哥哥:“到底出了啥事?”

許景言瞅瞅娘不在身邊,衝弟弟詭秘地一笑:“這鵝叫螞蚱操了。”

“螞蚱?什麼螞蚱?”

“許景一家的那個小子。”

許景行方知道哥哥說的螞蚱是人,而且是他熟悉的兒時夥伴。他帶著一臉窘羞低頭嘟噥道:“這個東西,多大了還胡鬧哇……”

之後約有兩袋煙的工夫,街上響起了召喚全村成年男性去家廟集合的鑼聲。

律條村的人們多年來聽到的鑼聲有兩種:一是大鑼,二是老鑼。大鑼放在莊丁許正軒的家裏,它一旦在街上響起,必是收捐收稅或傳達官府政令。老鑼則放在家廟,必要時會由族長下令,讓看管家廟的綽號“二算盤子”的許正曰敲響。這鑼也不知是哪一輩祖宗置下的,大得像一麵烙煎餅的鏊子,敲起來聲音渾厚悠長,透出無限的威嚴。這老鑼從不輕易響起,一響起就是族內出了大事情,需要全體成年族人到家廟議決。

許景行盼這鑼聲已盼了多年。隨著童年時期的離去,他是多麼想參加這種聚會呀。當那老鑼響起,全村成年男人都走出自己的院子,去了村前的家廟。在這個時刻,許景行感覺到全村一下子分成了兩個世界:家廟那裏是一片樹,家家戶戶是一片草;家廟那裏是一堆金,家家戶戶是一片沙。在這個時刻,留在家裏的婦女孩子連大氣也不敢出,都在緊張地等待著男人們回來,向她們講述在家廟裏議決的事情。而在這二十多年中,族長許瀚義不召集族人便罷,一召集多半是要整治許姓的不肖子孫。這更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誰誰犯了什麼錯,受了什麼刑罰,無一例外地成為全村人長時期的談資。而那些年許景行還是個孩子,進家廟隻能每年在大年初一去一次,跟在大人屁股後頭給那些祖宗牌位叩頭。他多麼想自己快快長大,像父兄那樣獲得去家廟參加聚會的資格!終於,他今年等到十八歲了。從大年初一吃完餃子開始,他就時時盼著這種聚會的再次舉行,然而整整一個春天一個夏天過去,他始終沒聽見這種鑼聲響起。今天,他終於等到了。不過他想不到他參加的第一次族人聚會,竟是為懲治他的兒時夥伴而舉行的。

許景行氣喘噓噓跑進那個長著十幾棵老柏樹的大院,家廟房簷下吊著的大鐵碗子燈已經點亮,而族長許瀚義老爺爺已經挺直他的矮胖身軀威嚴地站在了門口。他的身後是家廟的三間正房,裏麵也點著了燈,燈光煌煌亮亮,照耀著北麵牆上供奉的許姓祖宗牌位。那些牌位上少下多呈山形排列,最高一層那唯一的牌位是律條村許姓的老祖宗。是他於許多年以前帶著一個女人從東海邊過來,在這裏結廬拓荒而居。他一共生出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後來遠走他鄉,而最小的一個則在這裏繁衍生息,最後發展成這麼一個家族,組成了一個沒有外姓的“父子莊”。家廟是一個家族的曆史,一個家族的精神。一個莊戶人活著的時候不管多麼卑微多麼窩囊,而一旦變成了這座家廟裏的牌位,就變得神神秘秘威風凜凜。這麼多的山一樣的牌位立在那兒,更讓人感到了無上的可敬可畏。而許景行感覺到,祖先們這種難言其重的力量,此刻全集中到了族長的身上。望著他,許景行突然打了兩個寒噤,不由自主地讓自己藏到了一棵老柏樹的背後。

族人魚貫而入,漸漸站滿了院子。許景行發現,族人此時的排列仍和年初一時一樣,最大的一輩站在前麵。今晚在那個位置站著的隻有三個老人。這就是說,連同族長許瀚義,這一輩人隻剩下四個了。許景行記得,他剛懂事時在這一排站著的是十幾個的,十多年下去,他們多半已經變成了屋裏的牌位,剩下的四個也已風燭殘年。除了族長尚存幾分精神,其他三位連站立都顯得十分艱難,那位八十七歲的許瀚珍,哆哆嗦嗦地連拐杖都要扶不住了。他們身後是許景行的父輩。在最中間站著的是他的伯父許正芝,“正”字輩裏他年紀最大,今年六十有五。在他的東西兩翼,是二十多個四五十歲的中年漢子。下麵的這輩人數最多,約有五六十個的樣子,亂哄哄站成一片,許景行不知不覺已被他們包圍得恰得其所。再後邊的兩輩就少了,多是一些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毛頭小夥。許景行知道,與同齡人相比,他的輩份是較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