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家廟的青色磚牆“啪啪”響了兩聲,那是老族長拿他的一隻老手去牆上拍的。聽見這熟識的信號,院內頓時鴉雀無聲,幾百隻眼睛全都瞅向老族長。老族長則在燈下扭轉他的脖子,朝西廂房喝道:“把孽種帶上來!”
許景行這才發現,原來一直關著門的西廂房早已有人。此時那門猛地打開,有個漢子擰著另一人的耳朵把他拖出。待二人來到燈下明亮處,許景行認出,被扭著耳朵的人就是螞蚱,拖他的人則是螞蚱的爹許景一。許景一把兒子摁跪在地上,衝他屁股狠狠踢了兩腳,然後自己也向家廟門口跪下,把一顆頭耷拉得像個蔫梨。
許景行正站在那裏發愣,沒想到爹又從西廂房裏走出來了,而且拿著那隻剛剛被他殺掉的鵝。他隻走幾步便沒再前行,隻將鵝擲到了螞蚱的腳邊。許景行看到這隻鵝立即惡心欲吐,他又想起了螞蚱兩年前對他說過的事情。那一年的臘月村裏有人辦喜事,二人站在街邊看熱鬧,看見新娘頂著“蒙頭紅”從轎中娉婷而出,都禁不住眼熱心動。螞蚱小聲對他說,泥壺,你知道娶媳婦的滋味不?許景行當然搖搖頭。螞蚱卻說,告訴你吧,我知道。許景行望著他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螞蚱擠擠眼說:你找個鵝弄一回就知道了。聽他這樣說,許景行生氣地一拳捅了他好遠……。想不到螞蚱現在真這樣幹,而且讓人抓住了!看看那邊跪著的螞蚱,再看看他身邊的那隻無頭鵝,許景行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許景行不知道老族長會如何處罰螞蚱,但知道肯定不會輕饒了他。螞蚱今年十八歲了,十八歲不隻意味著成人資格的獲得,同時還意味著要接受成人應受的種種約束。更何況老族長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他當年剛接任族長時,就親定族規八條,聲稱要嚴執家法,把本族子孫全都調教成君子。老族長說到做到,二十多年下來,他在這家廟裏曾處死過三男二女,重傷十餘人,輕傷無數。許景行清楚地記得,十一年前他的一個堂叔得急病死後,堂嬸因無兒無女不願守寡,在一天夜裏偷偷跟一個補鍋匠私奔,被人發現捉回來打死在這家廟中。那個過程是許景行當時在牆外聽到的,至今稍一回想,他耳邊還響著老族長的斥罵聲和堂嬸的求饒聲。四年前,他又曾親眼目睹一個男人的屍體從這家廟裏抬出去。這人是個不孝之子,他在一次趕集回來隻將買來的鍋餅給媳婦吃卻忘了親娘,致使老太太傷心至極上吊自盡。這一回螞蚱做了丟人的事,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呢?
老族長開始了處罰罪人的第一頂程序:讓許姓幾代男人一同誦讀族規。他將手又在牆上拍了兩下,喝道:“八不得,都給我念!”於是,一院子男人立即異口同聲:
一不得辱祖玷宗;
二不得對抗官府;
三不得忤逆父母;
四不得兄弟爭鬥;
五不得為匪為盜;
六不得欺淩孤貧;
七不得淫邪犯奸;
八不得酗酒滋事。
待大家誦讀完畢,老族長目光如炬地向眾人掃視一圈,厲聲說道:“你們聽著,人就是人,是人就不是畜牲!跟個扁毛畜牲弄那肮髒事,是連畜牲都不如的!真沒想到咱們許姓會出這樣的下流坯子!景一,你是怎麼教訓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養兒不教如養驢,養女不教如養豬?”
許景一叩頭如搗蒜:“知道知道。我沒教訓好孩子,我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大爺爺您!”
老族長問他:“你說該咋辦吧!”
許景一仍舊叩頭:“大爺爺你說咋辦就咋辦!”
老族長看看他,又看看螞蚱,沉吟片刻說道:“念他剛剛成人,給他個不輕不重的吧,罰他個遭全族踐踏。”說罷,他問幾個與他同輩的老漢:“你們說怎麼樣?”
三位老漢紛紛點著長滿白毛的腦袋:“中,中,就這麼辦吧。”
許景行聽說族內大事雖說是“議決”,但真正有發言權隻是最年長的幾位老人,今天看來果然如此。全族踐踏,螞蚱要遭全族踐踏了。這是老族長實施過的刑罰之一種,就是讓罪人趴在地上,全族男人一一從他身上踩過。這刑罰一般要不了命,但最能讓罪人知道什麼是恥辱。老族長很少施行過這種刑罰,二十多年裏隻用過兩回。第一回是在許景行還沒出生時,村裏有個年輕人到東北嶺上鋤地,中午他的新婚妻子去送飯,二人就到許姓祖林的樹蔭下吃,吃完一時興起,二人竟在祖宗墳墓間顛狂了一回。這事被人瞧見報告了老族長,老族長就罰他遭全族踐踏。這漢子等全族男人的腳從身上踩過,爬回家去的當天夜裏就領妻子離開了律條村,至今沒有下落。另一次是在許景行十二歲那年,一個叫許景祥的中年漢子,在一次醉酒之後罵街,也不知罵誰反正是一個勁地罵,用語腥臊爛臭,老族長聽見了,立即召集族人將其踐踏。究竟怎樣踐踏許景行沒能見上,反正他親眼見過許景祥拉屎時耷拉在肛門外邊的一截直腸——那是眾人腳下的功夫所致。
螞蚱已遵老族長之命趴在了地上。他還是平時在夏日裏的裝束,隻穿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舊藍布短褲。將要承載眾人腳板的一張脊背黢黑而單薄,且在微微發抖。老族長這時說:“開始。‘瀚’字輩就算了吧,‘正’字輩先來。”
‘瀚’字輩的幾個老人腳下不穩,的確難以去小夥子身上踐足。人們理解了這點,便把目光一起投向了‘正’字輩中最年長的許正芝。
這位老讀書人此時站在那裏蹙著一雙長長的壽眉像在沉思,夜風吹得他腦後那片剪掉辮子卻依然留了半截的斑白頭發悠悠拂動。人們正懷疑他是否沒聽清老族長的命令,他卻突然仰起那張清臒的長方臉向黑漆漆的天空瞅了一眼,而後噓出一口長氣,抬腳向螞蚱走去了。
人們都伸長脖子去看。想不到,許正芝的腳到了螞蚱的身邊,其中的一隻抬是抬起來了,不過卻沒踩上那張脊背,而是越過它踏到了地上。緊接著,另一隻腳也如此辦理。人們立即麵麵相覷表示驚訝。
老族長已經發現了許正芝執行他指令的嚴重走樣。他說:“正芝,你為何不踩?”
許正芝轉身向他,垂首道:“大叔,讓他知道羞恥就行了,不一定要傷及他的皮肉。”
老族長皺皺眉:“正芝,你不同意這樣做?”
許正芝的腦袋仍舊低著,口氣卻是朗朗清清:“大叔,要人改錯,讓其知恥是根本。呂子在《呻吟語》一書中講:五刑不如一恥,百戰不如一禮,萬勸不如一悔。螞蚱有過,我想經族人一番空踏,自是知恥知羞……”
老族長連忙擺手道:“甭再講你那呂子啦!你不踩不踩罷!其他人必須踩!”
許姓男人們還是第一次聽到老族長做出這種決定:既對一個人妥協,又要求其他人執行原來指令。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正”字輩的第二個長者許正貴。許正貴是個瘸子,他向老族長看一眼,便一歪一倒地向螞蚱走去。走到小夥子身邊,他用那隻好腿踩上去,身體往高處猛然一冒,與此同時螞蚱在他腳下也憋足一口氣以承載他的重量。在許正貴大幅度地歪一下身子讓那隻殘腿落地並從螞蚱身上收回那隻好腿時,人們清楚地聽到小夥子將憋住的一口氣往外放送的聲音。
從他開始,許姓男人一個跟一個去小夥子身上踩過,家廟門口出現了一個轉動著的人圈。許景行看見,這些人的用腳有輕有重。有的人像蜻蜓點水,有的人像石夯砸地。輪到許景行的爹許正琮時,他將一隻腳踩上去又用他全身的重量往下踮了一踮,踩得螞蚱將上身猛然翹起並齜牙大叫一聲:“啊喲!”這一聲讓許景行的心抖了一下,覺得爹這一腳似乎是踩在了他的身上。他慌慌地拿眼看螞蚱,發現螞蚱正趴在那裏渾身抽搐。
但刑罰照常進行,在老族長嚴峻目光的指揮下,人圈依舊慢慢而有條不紊地轉動著。“正”字輩轉完了是“景”字輩。“景”字輩都是青壯年,腳下的份量也格外重。踩到後來,人們已聽不見螞蚱的憋氣與出氣聲,甚至連他的手腳也不見動一動。但人們的腳照踩不貸,沒有一隻停下。
終於輪到許景行了。不知為啥,他心裏忽然極度地慌亂。從小相熟的夥伴的身體橫在他麵前,在他眼裏成了一塊薄冰。他很想讓自己的腳像伯父那樣跨過去,但抬頭看見老族長正盯著自己便又不敢做那樣的效仿。他隻好讓一隻腳輕輕踩上螞蚱的身體,稍點一點就越了過去。但即使這樣,腳下的感覺還是讓他的心顫栗起來:此時的螞蚱已不知憋氣,而是軟遝遝地任人踐踏了。
那個人圈終於不複存在,連最小的“合”字輩也一一踏過了他們這位醜惡堂叔的身體。這時,老族長對一直跪在那裏的許景一說:“把他弄回去吧。”
許景一向屋裏的祖宗牌位再叩一個頭,向老族長再叩一個頭,然後爬起身急急忙忙奔向了他的兒子。他把螞蚱的身體翻轉過來,人們便看見了螞蚱嘴邊的鮮血。許景一向兒子喊過兩聲,但都沒見到反應。他摸摸兒子的嘴又摸摸兒子的腕,然後跪向老族長發瘋一般地叩頭不止:“大爺爺大爺爺,你重孫子死啦!你重孫子死啦!”
老族長愣了一下。但這僅僅是片刻,片刻之後他又恢複威嚴模樣在鼻子裏哼一聲,說道:
“死了?死了活該!”
螞蚱是在第二天上午入土的。因為行為不端死於非命,他沒能占一口棺材,沒能占許家祖林的一穴墓地。他爹許景一將床上鋪的秫秸笆子揭下來,將這個最小的兒子一裹,拿稻草繩捆上,讓兩個大兒子抬著,就去了村西的社林。
魯東南各村的墓地都分為兩種,一種是成人的,一種是非成人的。成人的叫祖林,按姓按支分片,一座座土饅頭長幼昭穆分分明明。非成人的叫社林,一村隻有不大的一塊,專埋早夭小孩、未定親便歿的姑娘、做惡橫死者、作剃頭匠戲子屠夫等下賤行當者以及在本地突然倒斃而無人領屍的外地人。律條村的社林在村西一裏處,總共有七八畝大小,幾十棵柏樹的蔭影,一天天從西而東掃過累累荒塚與森森白骨。白骨是小孩的,因為不斷地生,又不斷地死,許多人家負屍來此懶得掘土掩埋,再說要埋也難在荒塚間找到空地,往往一扔了之,賜狗們狼們一時口福。於是,這裏每個夜間都是村人們最打怵的地方:晴夜鬼火飄飄,雨夜鬼聲啾啾。許多年來,村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比試膽大與否,首選的課目便是敢不敢到社林裏睡一夜。雖然有人聲稱膽大躍躍欲試,但晚間臨行時往往敲退堂鼓。據說二十年前有一個年輕後生真地試過,不料在那裏蹲到下半夜,周圍鬼火越聚越多,漸漸呈環繞狀。他想起老人們講的法子,用手在自己頭發上蹭出火星則能嚇退鬼,便如法實施,將辮子散開,兩手在頭發上急劇摩擦。果然有火星迸出並有些微聲響,那鬼火也果然退後。而這並不能奏大效:他頭發上的手稍一懈慢,鬼火複又前聚。至四更天他終於不能堅持,慘叫一聲便向村裏跑去。向人講過遭遇後仍不解驚悸,後來隨時隨地大抖著摩挲頭發。三月後頭發搔盡,他日夜驚呼“俺降不了鬼了”,終在一天夜間膽破而死,他也被埋進了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