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景一父子在社林裏反複尋找才找到了一處可埋螞蚱的地方。但那不是空地,隻是一個幾近坍平的墳丘。許景一想這也是沒有辦法,前客讓後客唄。他指揮兩個兒子就地開掘,一掘果然掘出一堆人骨。他用鍁鏟除後,再往下開掘,又遇到一些更為陳舊的骨頭。他見實在無法一一剔除,狠狠心說:“螞蚱,誰叫你胡鬧找死的?你就將就著在這裏擠吧!”遂將小兒子的屍首放進坑中揮鍁覆土。
將掘出的新土填完,見那土丘太低,就打算到別的墳上借一點。剛端著鍁去剜,天忽然就暗了下來。他抬頭一看,隻見南天邊飛來一大片黑雲,已經把日頭遮住了。陳景一想這雲怎麼有些奇怪,它不是正常的顏色,而且形狀不對,幾大團之間竟還露出天的藍色。剛這麼想著,那雲很快地飛近飛低,隨即整個天空“嗚嗚”大響似狂風襲來。烏雲在頭頂翻滾,喧囂,引得許景一父子和遠遠近近在地裏幹活的人們都仰臉呆望。過了不大一會兒,那雲忽地一低,人們就看見那雲原來是些密密麻麻的黑點。旋即,那黑點帶著響聲落到人們身上、落到地上。這時,漫山遍野便響起了人們的驚呼:
“螞蚱!來螞蚱世啦——!”
律條村一帶來“螞蚱世”的時候並不多,上一次已經過去八十多年,至今隻留在了人們的傳說之中。聽說那年也是在早秋,螞蚱將莊稼啃了個土平,秋後有半數以上的人家外出逃荒。但那場蝗災畢竟是傳說,眼前的這場卻是實實在在的。轉眼間,那螞蚱幾乎蓋滿了地皮,它們的黃身與綠鞍鋪成一片萬分嚇人的顏色。它們落到穀穗與秫秫穗上,穗子立即被其壓彎;落到樹枝上落不開,就互相咬著大腿垂成長串好像鞭炮。等天上飛的終於落盡,天空重歸晴朗,田野裏就響起一片蠶吃桑葉似的“唰唰”聲。在野外的人不知所措往村裏跑,還沒跑多遠就遇見了從村裏跑出來的更多的人。他們拿著掃帚或樹枝,出村後飛快地跑向自己的莊稼地,到那裏後就揮動家夥向地外驅趕。但這好比當年趙子龍獨闖敵陣,殺退了前邊的,回頭一看敵兵又卷土重來。許景一手裏有抬小兒子屍體的皮繩,他想起老人們講過的一個辦法,急忙跑到自己的黍子地裏,讓兩個兒子一人扯住一端,從地這頭往地那頭慢慢拖拽,他則跟在繩後揮舞著扁擔大喊大叫。這辦法果然趕走得多一些,但這頭趕走了那頭還是有螞蚱侵入,眼見得黍粒所剩無幾。許景一絕望了,他直起腰擦一把汗,抬頭看看滿山遍野一邊咒罵一邊驅蝗的人們,再回頭瞅瞅社林裏剛剛掩埋了小兒子的土堆,心裏“咯噔”一下,眼淚便“嘩”地下來了。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俺兒死屈了,老天爺有眼!”
然而沒有人聽見他的這話,包括他的兩個兒子。因為這時田野裏響起了一片金屬撞擊的聲音。不知是誰帶頭動起了響器,反正越來越多的人回村拎來了銅盆或者鐵鍋,在一塊塊莊稼地裏敲打著。莊長許正晏還從莊丁家中將那麵銅鑼拿來,比任何時候都敲得更急更響。這時他們聽到,東北方向的幾個村也響起了此類聲響,便明白這場螞蚱市並不隻在他們一個村子。
突然,一種更為沉重的金屬聲從東邊野貓山前傳來了。那是打了寺裏的鍾聲。這鍾聲提醒了人們:人是降不了螞蚱的,應該求觀音菩薩去。於是人們紛紛扔下手中家夥,回家取了紙錠香燭向東山跑去。
老族長許瀚義走得較晚。他出門是需要人伺候著上驢的,而這時兒子許正晏因為過分相信銅鑼的威力與兩個長工在地裏未回。許正晏一直到地裏的人大多奔向了野貓山,看看自己地裏的螞蚱依然熙熙攘攘,才將銅鑼遞到一個長工手裏讓他繼續敲打,自己氣喘噓噓跑回家去。
族長與莊長父子倆一個牽驢一個騎驢,踐著前人踏在路上的一層螞蚱肉泥來到打了寺,那兒已是人山人海。打了寺這名字很怪,怪名的產生源於三百年前一位怪和尚的怪行。相傳那位僧人不知從何方雲遊而來,來到這野貓山看了看,非要在一個懸崖下建寺廟不可。人們看看那懸崖還不是平常的懸崖,有一塊巨石懸在那裏搖搖欲墜,在它下麵建寺還不等於將自己置身鬼門關?當地許多人力勸,然而這位和尚卻搖頭微笑道:“懸石甚好,打了打了!”人們不明白此話何意,隻見這和尚日複一日四處化緣,三年後終於建起一座寺院,並堂而皇之地將其命名為“打了寺”。也真是奇怪,這寺院上方雖然巨石高懸,但是三百年下去卻並沒有掉下來將這寺院“打了”,使得這寺中住持的和尚如流水般來來去去,寺中供奉的觀音菩薩享受了當地百姓三百多年的香火。
此刻打了寺裏鍾聲響亮香煙熊熊,寺外的人兀自往裏擁擠。走近人群,老族長下得驢來,讓兒子找地方將驢拴下,自己挺著個大肚子便向裏麵走去。本村外村的人都認得他,因而很快為他讓出道來。但這時許瀚義發現,人們看他時沒有了過去那種敬畏的眼神,眼裏閃射著的竟是一種仇恨的光芒。他正想這是為什麼,忽聽人群裏有人說話:“就是他,就是這個老東西惹惱了螞蚱!”許瀚義一驚,拿眼往人群裏瞥去,卻見許景一正在那裏眼淚汪汪地向人講著什麼。頓時,作為人的那個螞蚱和作為蟲豸的螞蚱在他的頭腦裏合而為一,蟲豸們一條條有力的腿將他腦仁兒蹬得一塌糊塗。他兩腿一軟冷汗涔涔,嘴裏嘟噥道:“是俺招了禍,是俺招了禍……”
聽了這話,許多外村人立即高喊起來:“快讓開快讓開!許老頭來認罪啦!”人們立即騷動起來,騷動片刻後一條通道便出現在許瀚義的麵前。他低頭走過去,走上石階,走進廟門,再往裏走就到了觀音殿。這時,一院子的人全都一聲不吭看著他,連老少兩個和尚也停止誦經禱告期待著他的作為。許瀚義抬頭看一眼觀音菩薩,渾身一抖,接著倒頭便拜。然而三個頭叩罷,他想站起來的時候,身體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站在一邊的許正芝與剛剛擠進來的許正晏急忙上前攙扶,他卻口眼發青,兩腿蹬了幾下便再也不動。
老族長死了。
人群出現一陣騷亂。許正晏擂胸號哭。兩個和尚急敲木魚高誦佛號。許正芝則忙著招呼許姓族人往回搬運族長。
忽然,院外傳來一些人的喊叫:“快出來看呀,螞蚱住嘴啦!”
院裏的人便一窩蜂似的向外湧去。到院外地邊看看,那些小冤家果然不再嚼吃莊稼,一個個都伏在地上,瞪著一對大眼睛一動不動。再往別的地裏看看,都是如此。許多人眼含熱淚大叫起來:“菩薩顯靈啦!菩薩顯靈啦!”
於是幾個村的人都呼呼嚕嚕往回走。走了一路,看見的都是螞蚱住嘴螞蚱不動。人們都說:“一命抵一命,這是兩清啦!扯平啦!”
隻有律條村幾位抬老族長的人不敢這樣說。他們直到將躺在一塊門板上的老人抬進他的宅院,跪地叩哭一番,才走出村來看著那些住了嘴的螞蚱竊竊私語:“看來,懲惡也不能太過呀!”
然而人們心存疑團:螞蚱們為何光住嘴不見飛走呢?冤有頭債有主,眼下債主一命歸天了,它們還賴在這裏做啥?許多人到地裏稍事研究,便發現螞蚱們並沒有閑著:它們正趴在那兒不動聲色地拉屎,母螞蚱還將腹尖插到土裏下仔。有人嚷起來:這些龜孫,是吃飽了歇息呀!再細看,已經有部分螞蚱再度動用牙齒啃咬莊稼了。人們又一次驚悸起來,對剛才形成的涉及神靈與報應的結論重又產生了懷疑。
果然,過午以後,螞蚱們又對這裏的植物發動了猛烈襲擊。莊稼吃得很快隻剩秸杆,樹木除了有異味的鬆、柏、枰、樗,以及原本沒長葉的雹子樹,都被吃得禿光禿光。人們看見這個景象,都說今年是個大歉年定了,老天爺要殺這一方人口了。有人想:既然螞蚱不讓咱吃糧,那咱們就吃它吧,快快快,快逮螞蚱當存糧呀!於是家家傾巢而出,人人提著布袋子逮螞蚱。逮回家中則放到鍋裏煮,煮熟後攤在天井裏曬。也許是地裏已再無吃的,也許是受了眾多捉蝗人的騷擾,日頭平西時天上螞蚱漸漸多了起來。不知誰想出一個妙計:在屋簷上插一根秫秫穗子,穗下張一口瓦缸。那螞蚱不知是計蜂擁而來,轉瞬間在穗上聚一大團,“卟嗵”一聲落入缸內。穗上再聚再落,兩袋煙工夫即接一缸。人們紛紛效仿,沒有真秫秫穗就用假的,將刮掉籽粒綁成飯帚的折開插上,螞蚱也不管真假踴躍前趨。見天上飛得越來越多,有人還將布袋或包袱綁在木杈上,往天空一舀就是一兜子。男人們忙著逮,女人們忙著煮,不料有的人家屋裏傳出小孩子的號哭,進去一看不得了,原來屋裏竟也爬遍了螞蚱,有一些勇敢的竟啃起孩子來了!大人們忙把孩子抱起來,一邊撫著孩子身上的傷痕,一邊切齒咒罵著用腳去碾踩那些小東西。直踩得遍地蝗屍,屋裏屋外都飄散著令人惡心欲吐的腥味兒。
這一切直到黑夜來臨後才平息。因為螞蚱複又落地趴著不動。大多數人直到這時才重新記起老族長的謝世,於是紛紛從家中走出,奔向許瀚義的高門大院。
那裏,許正芝已經帶人將老族長的靈棚搭好,許正晏正與他的獨子在屋裏守著死者的棺材哭哭啼啼。這哭聲讓許姓族人心中生出或多或少的淒惶,他們一撥一撥地到供桌前上香,叩頭,而後就坐在院子裏為老族長守靈。女人們也來了,她們去靈前拜過哭過,則聚集到後院趕製孝帽。一匹匹白布撕開,一頂頂兩角孝帽縫起來。到天微亮時,那孝帽已在後院堆成一座白皚皚的小山。管事的看看說夠了,便讓人運到前院讓孝子賢孫們戴。孝子賢孫們打著通宵未睡造成的大嗬欠,一人摸一頂往頭上戴了,忽聽風聲大作,抬頭一看都惶恐莫名:已經明了的天不知為何此刻重又變得黑暗。人們看到那蔽天的烏雲還是螞蚱,都心膽俱裂僵立在那裏喊叫:啊呀,它們睡醒了,又要作孽啦!但僅僅是片刻工夫,曙色忽然再現,頭頂上的這片烏雲漸高漸遠,最後在南天邊悠悠消失。人們收回目光,打量著街上院裏光禿禿的樹,房頂上被啃去一層的屋草以及大家頭上剛剛戴上的孝帽,條條喉嚨裏都滾出了至響至亮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