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以後的幾天裏,小椹一直沒能起床。她吃不下飯,硬讓自己吃也是吐出的多存下的少。她雖然想下床再幫婆婆幹活,也想按照規矩隨別人去老族長家裏哭靈送湯,可是一起身就感覺天旋地轉。丈夫看她這樣子也動了惻隱之心,向爹娘講了媳婦的情形,二位老的也沒強求兒媳起身幹活或行孝。小椹就這麼躺著,一直躺到老族長入土。這幾天裏,公公與兩個兒子除了一天三時應付老族長那裏的禮節,白天多是忙活著到地裏補種莊稼。而每當從地裏回來,小叔子許景行都要到裏院的門口問一聲:“嫂子好些了吧?”小棋每次聽到這聲問候,都感到心裏發熱,說:“好些了二兄弟,放心吧。”果然,七八天下去,她終於能吃飯能下床了。

這天下午,小椹第一次再下廚房幫婆婆做飯,可是當把飯做好,等來公公,公公卻坐在桌子邊黑著臉遲遲不動筷子。見一家之主是這個模樣,大家都不敢說話心裏暗暗緊張。隻見公公向二兒子看一眼,再看一眼,終於開口說話了:“泥壺,明天到你大爺家去。”

許景行問:“爹,俺到他家幹啥?”

“在那裏吃飯,幹活,睡覺,給他當兒子。”

全家人聽了這話都感到震驚。許明氏立即叫起來:“不是說好到他死了給他頂老盆嗎?”許正琮道:“那是那,這是這。族老說的你敢不聽?”他接著向一家人講了剛才族老許瀚珍找他說的事情。許明氏這時不再說話,隻是瞅著二兒子流淚。小椹看一眼小叔子,眼淚汪汪地給他盛好一碗飯。隻有許景言掩飾不住臉上的欣喜,一遍遍地說:“噢,這就過繼呀?這就過繼呀?”他抬頭看看這座非他莫屬再不用分割的宅院,臉上的喜色更濃了。

許景行這一夜未睡片刻,躺在西廂房的小床上輾轉反側。自己將過繼給大爺,這事在他小時候就聽說過。小時候的他是喜歡大爺的,因為大爺待他極好,到那裏後就找好吃的給他,還教他識字寫字。大爺長著很好看的長胡子,他至今還記得大爺手把手教他寫字時長須掠過他臉腮時那種舒愜的癢感。但大娘就沒給他好印象,他關於她的最初記憶,就是她一邊給小歎喂奶一邊不錯眼珠盯著他的樣子。他還記得這麼一件事:那年夏天他穿著開襠褲到大娘家玩,大娘向他褲襠裏盯了片刻,便讓他過去。等把他抱到懷裏,大娘用手摸向了他的小鴨。先柔柔地摸了一會兒,突然發狠地一捏,咬牙切齒地道:“俺怎麼就是不會!”這一捏讓他疼得渾身打顫放聲大哭。他回家把這事講給娘聽,娘還跑到大娘那裏與她吵了一架。娘再回到家,便囑咐他再也不要到大爺家裏去,因為大爺大娘要搶他。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遭搶,心裏對大爺老兩口的敵視情緒卻從此滋生。七歲時他應該上學了,大爺曾主動找來要教他,可是爹卻沒把他送到大爺身邊而是送往村辦私塾。他在那裏學了幾年,剛學完“三、百、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不知怎麼回事原來的塾師被趕走,新來了個留“洋頭”的年輕人改教“國文”。父親許正琮說:“自古以來哪有學這個的?不學了不學了,學了三百千能記賬就行了!”便不再讓他上學。大爺又主動找來,說由他接著教私塾那一套,可是爹沒答應。大爺碰了釘子,找到族長痛陳“洋學”的荒謬,說得族長心動,遂將洋學老師趕走,把學堂再改為私塾,讓被外村趕回來的許正雩任教。私塾複辟後,許景行曾又回去讀過二年,學了《幼學瓊林》、《龍文鞭影》等等,等明白了讀那些書再沒用處,也就不想幹了,遂向父親提出下學。父親說:“你哥是讀不了書不成器,你是讀得了卻不想成器。罷罷罷,隨我下湖耪地吧!”再稍大一點,娘就告訴了他過繼的事。他聽了立即說:俺不!俺不到大爺家裏去,俺要俺的親爹親娘!這些席說得娘淚落紛紛,說:娘的好兒,咱不去!咱不給人家做兒……

想不到,今天這事突然來臨了。他想,自己的爹娘是有些毛病,可是爹娘的毛病再多也是親的。到大爺家算是啥事兒呢?就算大爺能待俺好,大娘呢?她自己生不出兒子,對別人生出的心懷嫉妒,待我怎會真心?咳,他們老兩口自己生不出就算了,讓我過去幹啥?大爺你能當族長就當,不能當就不當,幹嘛要我給你當兒子湊數兒?許景行越想越覺得委屈。

但想來想去,他知道族老的決定是不能違抗的。老族長活著時是一言九鼎,現在老族長不在了,族老的話也重若千斤。反正,我明天就離開這個家了!許景行聽著門外的一聲聲雞叫,眼淚一陣陣流個不止。

許正琮的地租出去大半,有四十多畝是他帶兒子親自種的,這幾天每日將兩頭牛拉出去,在地裏犁溝撒蕎麥。到過嗣的這天上午還剩南嶺上的二畝沒種,父子吃過早飯下地,天快晌午了才種完回家。將牛趕進圈裏,添上草料,許正琮對二兒子說:“泥壺,快洗洗臉跟我走。”許景行便一聲不吭去洗臉。正彎腰撅腚洗著,眼角忽然瞥見兩步開外站定了一雙小腳。他直腰抬頭去看,見是娘用手托了一身新衣站在那裏。娘說:“泥壺,從今往後你就不住這個家了,這身衣裳你把它換上吧。”許景行接過衣裳,跪倒在地,重重地喊一聲:“娘!”兩串眼淚頃刻灑落在地。許明氏哭,小椹也哭,連許正琮與大兒子景言也忍不住紅了眼圈。

許正芝的家在村西南角,原先是他爹置下的一處場園,與弟弟分家後才在這裏蓋了屋搬到了這裏。許正琮領著景行走進這個院子,就見靠西牆邊那片小竹林的蔭影裏已坐了幾個白頭翁在喝茶,他們是“瀚”字輩的三位族老、村辦私塾教師許正雩和許正芝。許正琮父子倆向他們一一稱呼了該稱呼的,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白衣白褲的中年漢子,那是戴著重孝的莊長許正晏。老掌櫃楊麻子從堂屋裏走出來說:“都來齊了,請入席吧?”大家便站起身走進堂屋。

許景行知道自己是不能隨他們進去的。他往東邊廚房裏看看,見大娘與堂妹小歎正在裏邊忙活,便走了進去。小歎正在灶前燒火,見他進來忙笑著叫:“哥!你這回成了俺親哥啦!”許景行衝這心直口快的丫頭笑笑,對正在案邊操刀切肉的女人說:“大娘,俺幫你幹點啥?”這話剛說出口,女人嗖地站直,抬手把鬢邊一綹花白的頭發往後一掠,瞅著他說道:“泥壺你叫俺啥?你不願來這個家是不?”許景行這才意識到自己按平日的習慣叫法叫錯了,忙改口囁嚅著道:“……娘。”不料真這麼叫女人反而不答應了,又彎下腰去切肉。許景行尷尬地站了片刻,便走到了院裏竹蔭下坐著。他打量一圈這個院子,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別扭與陌生。他想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歸根結底是因為廚房裏的那個女人沒生出兒子。她自己沒生出兒子,剛才卻對我用那樣的口氣說話。我不願來?我真是不願來!我現在就恨不能一步走出院子,回到自己家裏!這麼生氣地想著,就伸手撿起一片竹葉狠狠地撕著。小歎大約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端來一碗茶讓他喝。看著這丫頭那副真誠的笑容,許景行心裏的氣憤才稍稍平息了一點。

正坐著喝茶,忽聽爹在堂屋裏喊他。他起身走進去,爹說:“你等著,寫完文書就叩頭了。”許景行向桌上看看,見塾師許正雩正戴一副老花眼鏡在一張紅紙上寫字,手邊還另有一張寫好了的。許正雩寫完,大聲說:“好了,你們聽著。”接著他就念手中的那張:“出立嗣書許正琮,今有親生第二子景行,現年十八歲,民國七年三月二十二日寅時生。憑中議定,繼與胞兄正芝為嗣,以承宗祀。將來習業婚配等事,悉由嗣父管理,與本生父母無涉。如敢違逆,聽憑管教懲處。此係公同議定,決不翻悔。恐後無憑,立此存照。”念完這張又念另一張《繼立嗣子書》,內容大同小異。念完了,在座的人一一在紙上摁了手印,許正雩就回頭嚷道:“泥壺,快給你生父和嗣父叩頭!”許景行聽了就先後兩次跪倒,給二位父親叩了頭。叩頭時他一聲沒吭,莊長許正晏叫起來:“不行,得跟正芝哥叫爹!”幾位族老也讓叫。許正芝急忙擺手:“先甭為難孩子,喝酒喝酒!”族老便沒再堅持他們的意見,紛紛舉起了麵前的酒盅。

這空當,楊麻子將許景行領到堂屋最東頭的一間裏,說是東家為他安排的住處。許景行看看裏邊收拾得十分幹淨,床上是新席新被褥,比在自己家裏的住處還好。然而等楊麻子走出去,他一個人坐在屋裏,總覺得不如在自己家裏踏實。一個人傻呆呆地坐著,直坐到族老們吃飽喝足醉醺醺地出門,他才走出屋子強笑著相送。

與楊麻子一起吃了些殘湯剩羹,小歎便來叫他,說她爹讓他到書房裏一趟。跟著小歎去了最西邊的那間堂屋,嗣父正帶著紅紅的醉臉坐在書案後等他。見他進來,老人歪歪扭扭站起說道:“賢侄,你受我一拜!”說著果真拱手一揖。小歎立馬頓足大笑:“爹你喝醉啦!”許正芝立即向他瞪眼:“死丫頭快出去!”小歎吐一下舌頭急跑了。許景行對嗣父的作為十分吃驚,急忙上前扶著他叫:“爹!”許正芝卻說:“你先甭這樣叫。我知道你叫得不是出於真心。你先聽我說……”

他在許景行的攙扶下坐好,搖搖頭道:“景行,你也讀過些書,知道‘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聖訓。按說,你爹不願你來,你自己也不願過繼,我不應該強求你的。可是這也實在是出於無奈。誰讓我沒熬下子嗣呢?另者,你大爺讓你來,也是想能有資格做點大事……”

他停了停,接著說:“你知道,你大爺這一生是一事無成。然而你大爺不甘心。自古以來讀書人苦讀寒窗究竟為何?人皆道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其實這隻是個末。本呢,是求得本領,實踐聖賢主張。這路徑聖賢早指明了,那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齊治平全做好了,那才是真正的偉丈夫,才是真正的孔孟門人。可惜我愚鈍不才,年過而立尚未入泮,實在是愧殺人也!不過,想想自己畢竟是想往光明處奔的人,治平二字不敢想,修齊的功夫絲毫沒敢懈怠。思想平生,也真沒做過多少虧心事。然而你知道麼?四書的第一本是《大學》,《大學》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是聖賢之道的至根至本。修身是自明明德,但這還不夠,還要將此推及眾人,讓大家都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也就是說不光自己作君子,還要讓眾人都作君子。《易經》中也講: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所以我自己常常想,獨善其身是不夠的,引人向善才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適逢家族不幸,老族長歸天,族老命我繼任族長。族者,大家也。使一族皆善,那才是了不起的‘齊家’。眼下世風頹壞,如有一族一村成中流砥柱,給社會做個典範,功莫大焉!我已年過花甲行將就木,如能做好這一件事,日後也當含笑九泉了!——景行,我的心思你懂了吧?”

說心裏話,許景行對嗣父的這番話是似懂非懂的,他實在不明白一個莊戶人還要講什麼修齊治平。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見他點頭,許正芝情緒更加高漲起來,揮舞著手說:“你懂就好!景行我跟你說,你從小就是我喜歡的孩子,因為你跟你哥不一樣。他那人德行不好,你呢,老實,實誠,跟我是一條道上的人。你乍來可能不習慣,住久了就會好的。你放心,到我這個家裏虧不了你,活不用你幹,地裏的事讓楊掌櫃管管就行了,你可趁年少多讀些書,以後會有用的。‘犬守夜,雞司晨,苟不學,何為人?’來,我給找一部最值得讀的!”

說著,他拉開書案抽屜,取出一套書來。那書是一函四本,藍布封套已經十分陳舊。許景行接過後打開封套看,《呻吟語》三字赫然入目。看作者名字,是呂叔簡。他未及翻開書頁,嗣父已經眉飛色舞講開了:“《呻吟語》,呂子的,明朝呂坤的!當年我聽匡廩生說這書好,就專程到沂州府書坊把它買來。你快看看,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所謂振聾發聵,如醍醐灌頂者,讀此書之感也……你看,我還把呂子的兩句話寫了作為座右銘呢!”說著,就抬手指向北牆。

許景行看看,那裏掛了一副中堂畫,畫上是一樹梅花,一簇竹子,下麵有一塊大石,石邊則是菊花和蘭花。畫兩邊是一副對聯,寫的是:“時時體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這時,嗣父便開始向他講這兩句話的意思。講完了又講那副中堂畫:“景行,你知不知道,這梅蘭竹菊被古人稱為‘四君子’?此名從何而來?蓋因它們品性高潔,有君子之風……”

許景行見嗣父談興大發,想起父親常說大爺酸,眼下看他這樣,也覺出了一種酸味,急忙點頭打斷他的話道:“我好好看,我這就回我的屋看。”

許正芝高興地一揮手:“去看吧,去看吧,不明白之處盡管問我!”

許景行抱著書回到自己屋裏,翻開書頁漫不經心地讀起了書序:“呻吟病聲也呻吟語病時疾痛語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難與他人道亦惟病時覺既愈旋複忘也……”讀了幾行覺得生澀,便連初生的一點好奇心也沒有了,遂把它往床頭一放,又坐在那裏望著眼前的陌生環境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