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們放下書包,便由麗麗帶頭,在老漢麵前扭著身子走。走了幾個來回,麗麗說停下,快脫衣服!幾個小丫頭便都脫得隻剩下一個小褲頭。一個叫小瓦的丫頭看看夥伴的身體說:“不行,咱們沒有乳罩呀!”麗麗轉了轉眼珠,立即去書包裏掏出一支圓珠筆,去她平平的小胸脯上畫了兩個圓圈。另外兩個小丫頭看了拍手叫好,都挺著小胸脯讓她畫。畫完這三個,麗麗又畫好自己,然後就領著她們再到許景言麵前走呀走。而她們卻看不出來,此時評委大人的目光已經灼灼如賊了。
小丫頭們走完,就嘰嘰喳喳地讓老漢說誰是最漂亮小姐。許景言早已成竹在胸,一伸手指著麗麗道:“他是!”聽到這麼個結果,有兩個落選者立馬哭起來,穿上衣服背上書包走了。小瓦卻很大度,沒哭也沒走,並且督促評委發獎。許景言向他揮手道:“沒你的份,你快走吧!”待小瓦鼓突著小嘴走掉,他牽著麗麗的手,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來來來,老爺爺給你發獎!老爺爺給你發獎!”……
十分鍾後,麗麗哭著跑回家,向她娘展示了大腿上評委老爺爺賞給的鮮紅印記。她娘“哇”地叫一聲,立即瘋了似的到地裏找她丈夫。她丈夫一聽暴跳如雷,看見大收兩口子離他不遠便去告訴他們。孫田秀瞪圓雙眼說:“這樣的老畜生,還不把他活活砸死!”大收說:“對,大侄,你快跟我回去!”說罷就氣咻咻地拉麗麗爹走。
但兩人跑到村前,麗麗爹忽然停住腳道:“不行,你爹雖然不是人,可是不能由咱們治他,得靠法律。”說罷就跑向了村部大院。大收跺跺腳,也沒回家,而是到他二叔家去了。
許合心聽了麗麗爹的報告也連聲痛罵“老畜生”,讓許合千趕緊去把老漢控製起來,他則馬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待所長帶了人來,他沒有勇氣去見那位該死的伯父,讓別人領著去了現場。
一個小時後許合千回來,說派出所已經基本上查清事實,把許景言抓走了。他還告訴許合心,老漢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臨走時竟向圍觀的人咧著嘴說:反正一朵鮮花叫我采了,反正一朵鮮花叫我采了。許合心氣得七竅生煙,切齒罵道:“我怎麼攤了那麼一個畜生大爺呢!”
榮榮剛才也到現場看過,聽說了事情發生經過,這時歎著氣道:“咳,那幾個小丫頭也真是胡鬧,怎麼跑到老頭臉前學模特兒呢!都怪電視呀,本來好好的孩子,學得不正經……”
許合心衝她把眼一瞪:“能怪電視嗎?前些年沒電視,就沒有犯罪的啦?”說完,他站起身來到父母家去了。
許合心想把這事跟父母說一聲。可是到了那裏看看,隻有娘一人坐在那裏發愣,不知爹到哪裏去了。他問了問,娘說:“你大收哥來說了這事,你爹一言沒發,爬起身就走了。我問他上哪裏,他說上小梗家。”
許景行走在去閨女家的路上,隻覺得一股奇恥大辱幾乎要壓斷他的脊梁,一種深仇大恨焚燒得五髒六腑都吱吱作響!
真是羞真是恨。許景行一遍一遍想,自己為什麼有那麼一個罪惡累累屢教不改的一母同胞。這個孽種,他用一輩子的惡行,讓先後擔當一村之長的三代親人丟臉呀!許景行這會兒甚至懷疑冥冥之中有一個看不見的誰,是他故意做出了這樣的安排:弟弟朝乾夕惕終生向善,而哥哥卻像飛蠅逐臭般與惡親近。想到這裏,許景行抬起頭向著高天發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高天漠漠,一聲不響。許景行低下頭去,久久地呆立著。
千古聖賢隻是治心。千古聖賢都想這世上多君子而少小人。可是這到底能不能奏效?人心難滿,欲壑難填。從善如登,從惡如崩。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難,難,難嗬!
許景行站在沭河岸邊仰天長歎。
可是,難道那惡不該盡力翦除,能夠任其囂張嗎?難道那善不該發揚光大,不該讓它填滿越來越多的人心嗎?
人心還是要整治。如果放任自流,這個世界不是更毀啦?
西方人向外用勁,中國人向裏用勁。大兒子的說法又響在耳邊。我這麼想,大概又犯了老祖宗的老毛病了……唉,不想了,不想了。就信合心說的,如今是法製社會,誰犯了法自有法律懲處,與別人無關。那個孽種是那個孽種,我許景行是我許景行!
唉,就這樣想,我就這樣想吧!
許景行又長歎了一聲,挽挽褲子趟過了河去。
到了閨女家,小梗急忙舀水給爹洗腿洗腳,然後又做飯他吃。見爹悶悶不樂,她小心翼翼地問:“爹,有什麼事?”許景行搖搖頭說:“沒有。”閨女看出爹就是有心事,又不好追問,便把琪琪從街上喊回來推給了他。
小外甥真是個解悶蟲。他隻去姥爺懷裏滾了幾滾,姥爺臉上就露出了笑容。過了一會兒,琪琪又拉著他要到河邊逮螞蚱,他便高高興興地去了。
到了沭河灘上,許景行突然發現自己讓小外甥拉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他在小時候熟悉過也迷醉過,隻是在長大成人後才疏遠、淡漠了。組成這個世界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呢?是河裏的小魚小蝦,是樹林裏的小鳥和知了,是草叢裏的螞蚱、螳螂、蛇蟲子、螞蟻……年屆八旬的許景行隨著小外甥的指指點點驚驚乍乍,心中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但讓他激動不已的奇特情懷。
他知道,如今在這個世界裏已經沒有了小魚小蝦,便與琪琪到樹林裏草叢裏玩耍。老少兩個玩到傍晚,手上有了兩大串螞蚱:“草兒角”、“土母驢”、“呱噠板”、“登倒山”……品種繁多收獲喜人。
他們正要往回走,琪琪突然看見前邊蘆草中有一窩小鳥,急忙指給姥爺看。然而就在這時,那幾個剛孵出來的小鳥頭上雖然還頂著半邊蛋殼,卻飛快地跑走讓他們想追也追不上。琪琪懊惱得不得了,埋怨姥爺不給他逮著,許景行向他解釋:這種鳥叫“沙窩遛子”,一出殼就會飛跑,一般人很難逮著。琪琪聽了姥爺講的,心情很快變好。
接著,琪琪跑到沙灘上了個跟頭,然後仰躺在那兒大聲唱了起來:
隻要你奔十字架心不改變,
主耶穌二次來接咱上天。
唯信主能免罪二次審判,
你就能到天堂享福永遠。
天堂上真光明再無黑暗,
珍珠門玉石牆地鋪金磚。
生命果濟咱吃香香甜甜,
生命水濟咱喝舀之不斷。
……
他這唱套用了《李二嫂改嫁》的調門,讓喜歡呂劇的許景行感到親切。然而等聽清那詞,他心裏便疑惑起來,打斷小外甥的唱說道:“你唱的是二次審判?”
琪琪:“是呀?姥爺你知道不知道?還有四年這世界就到了頭,大海幹了,這條大河也幹了,地上到處都是火。耶穌從天上下來,對人挨個兒審,信耶穌的上天堂,不信耶穌的就遭火燒!”
許景行急忙問:“這是聽你娘講的?”
琪琪點頭道:“是呀!”
“你信?”
“我信!”
看著幼小的外甥那認真的表情,許景行心裏湧上一股沉重的焦慮。其實《聖經》結尾處關於末日審判的章節他已看了,但他當時就看出了問題:耶穌預言在他死後一千年會進行末日審判,會有新天新地出現,可是一千年早已過去了,這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現在教會裏怎麼又講,到二〇〇〇年再來末日審判呢!
不行,我得問小梗去!許景行想到這裏,扯著小外甥就回了閨女家。
小梗已把晚飯做好,看到老小兩個回來立即端到了桌上。許景行喝一口酒,便向閨女提出了他的問題。小梗欣喜地道:“喲,爹你把《聖經》全看啦?”許景行說:“我沒全看,挑著看了一部分。我問你,你真相信會有末日審判?”
小梗點頭道:“怎麼不信?《聖經》上講的全是真理!”
許景言說:“那為什麼第一個千年的時候,末日審判沒搞?”
小梗說:“這正是主的大慈大悲:人類雖然惡行累累,但他還想給他們悔改的機會,就把末日審判的時間推遲了。哪料到,在這一千年裏人類還是不思悔改。到兩千年的時候,主就不會再放過了!”
許景言聽了這話直搖頭。他停了停又說:“琪琪他娘,我看了《聖經》之後,覺得裏麵有好多內容都是不錯的,比如說互愛,比如說行善,比如說要學會懺悔。可是,在最根本的地方,也就是裏麵說的那個上帝,我信不過。”
小梗下意識地在胸前劃一個十字,急急問道:“對上帝怎麼能信不過呢?”
許景行說:“我在讀《聖經》的時候,一開頭就對那個上帝產生了懷疑:亞當夏娃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上帝就判他們犯了罪,馬上說要多多增加女人懷胎的苦楚,讓丈夫管轄她們;讓男人必汗流滿麵才得糊口。對那條引誘夏娃吃了禁果的蛇更不放過,說:你既做了這事,就必受咒詛,比一切的牲畜野獸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你猜,這時上帝在我眼裏是個什麼樣子?”
小梗問:“什麼樣子?”
許景行笑笑:“完全是一個心胸狹窄、動不動就咬牙切齒報複別人的小老頭。”
此言一出,閨女麵色如土,又連連劃著十字。
許景行接著說:“還有,書上有個亞伯拉罕的故事吧?他到一百歲才得了一個獨生子,是多麼不容易,可是上帝為了考驗他,就讓他把兒子帶到一座山上,用柴火燒死祭天!從這裏看出,那個上帝又是多麼殘忍!”
小梗張著口剛要說什麼,許景行的話又來了:“我再說一個經不起推敲的地方:如果這個上帝是全能的,那麼他就應該為他造出的人類負責。可是,偏偏人類中有這麼多的惡念,那麼多的醜行,這是為什麼?”
這時,閨女那雙拿筷子的手都發抖了。她還沒回答爹的問話,院裏忽然走進了人,她便扔下筷子到教堂裏去了。
聽到那邊人越來越多,許景行猜出,今晚上這村的教徒在搞小聚會。
直到許景行吃完飯,小梗也沒再回到堂屋。女婿收拾好碗筷,安排好兒子,又在西屋鋪好床讓老丈人歇息。許景行到那裏坐著抽煙,聽見教堂裏歌聲一直不停。基督徒們今晚學唱的是一支《聖經》語錄歌:
萬物的結局近了,
所以你們要謹慎自守,警醒禱告。
最要緊的是彼此切實相愛,
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
你們要互相款待,不發怨言。
各人要照所得的恩賜彼此服侍,
作神百般恩賜的好管家。
……
萬物的結局近了!
萬物的結局近了!